父親說,"北上"遠征極大地拓展了世界地圖,又給這世界增添了三座渺無人煙的荒島。
不久,一次次的遠征成了我父親人生的計時單位了。
每次遠征回來,要過數(shù)周之后他才不再詢問時值何月、何日。
他總是去自己的辦公室,把愛德華給他留在那兒的一摞報紙從最新的那張看起以了解他不在的時日里世界發(fā)生的事情,尋找關(guān)于他服役的遠征隊都寫了些什么報道,創(chuàng)了什么記錄。
由于父親還不是遠征隊的隊長,因此這些記錄沒有一項是屬于他的。
這些記錄很少有什么"第一"、"最遠",但多數(shù)卻是耐力的記錄,因為災(zāi)難、失誤、厄運而必不可少的英勇壯舉。
宣布一項記錄往往是體面地承認失敗的一種辦法。
"首次在緯度以北過冬……"是"船只卡在遠離格陵蘭的冰洋上,極地探險隊被困數(shù)月"的一種委婉表達。
一熟悉完這些信息,父親又走了。
只要時機成熟,只要隊長為下一次遠征籌集到贊助,只要他的申請得到認可,父親便又離開了。
他從來沒法告訴母親回家的具體日期,只知道他的船會在春天的什么時候靠岸。
何時回家探望幾乎沒個準。
母親回想起那些日子,與其說他人走心也走,倒不如說他影在人不在,知道他回家卻很少見到人。
母親說他們一起就餐的時候,那沉默令人難堪。
要不然,他就貓在自己的書房里,閱讀書報,研究地圖、海圖,母親認為他是在為下一次遠征做準備。
那書房有人時總關(guān)著,沒人時總鎖著。
父親不在時,我們家很少有客來訪,也很少去拜訪別人,母親幾乎沒接過什么邀請。
愛德華叔父和達夫妮叔母有時來訪,不過次數(shù)很少,而且是愛德華堅持的結(jié)果。
照叔母的描述,愛德華叔父坐在客廳里一把椅子的邊緣,老是轉(zhuǎn)動著圓頂硬禮帽的帽檐,剛一進門看上去就像是要離去的樣子。
她說,愛德華就這模樣。
不管他們?nèi)グ菰L誰,他的帽子要不在他頭頂,要不就拿在手上。
他的背從來不靠著椅子。
大約過了15分鐘,他們便走了,其間母親和愛德華幾乎什么話也沒說。
母親告訴叔母:"在我面前提'丈夫'、'父親'、'醫(yī)生'或'兒子',大家感到尷尬。
至少我覺得是這樣。
我也尷尬,因此也回避這些詞,包括字典里的好多其他的詞。
只要我不在場,只要德夫林沒跟我在一塊,大家就想起了弗朗西斯,因為報紙上總有關(guān)于他的報道。
"達夫妮提醒母親說,那些報道不是有關(guān)父親個人的,而是他參與的遠征隊,是當?shù)貓蠹堔D(zhuǎn)引自國外報紙上的報道,中間塞進一段有關(guān)我父親的文字。
母親說:"不管怎么說,他的名字在報紙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大家肯定經(jīng)常談起他--探險家斯特德醫(yī)生。
即使他像其他遠征隊員一樣中間休假時也回家,他們還要談?wù)撍?/p>
況且他不回家,大家更要因此談?wù)撍恕?/p>
探險家,卻是個失職的丈夫和父親。
盡管我裝著沒注意,可怎么可能讓大家在我面前裝出一副從沒聽說過他的樣子?這明明是一目了然的事。
大家都在裝,大家都很不自在,包括我。
我簡直是受夠了,我不知道……""不要為你丈夫煩惱,阿米莉亞。"一天晚上,當斯特德家的所有人全都集聚在客廳的時候,祖母對母親說,"總有一天他會覺得自己是多么地想念我們。
他會回家的,再也不會離開了。
"在另一場合,祖母又說:"他逃避的是婚姻,不是你和孩子。
婚姻、責任和約束。
"她說這話的語調(diào)跟預(yù)言他回家的語調(diào)一樣,單調(diào)乏味,像是在誦讀祈禱書。
母親是個獨生女,18歲時父親死了,不久母親也跟著去了,給她留下那幢我和她居住的房子和一大筆錢。
假如精打細算,即使我父親拿不出一分錢來,這筆錢也是足夠我們維持生活的。
可是,用母親繼承的部分遺產(chǎn),父親不但建起了他的診所,而且還花在了自己的首次遠征上,可這一點并未征求母親的意見。
雖然父親是長子,但祖父把一切全留給了愛德華。
按照習(xí)俗,身為有兒子的寡婦,祖母什么也沒得到,連她居住的房子也沒給她。
愛德華借我和我母親來彰顯他如何慷慨、如何顧及家門名聲。
只要母親在他和旁人面前稍微提及缺什么東西,那東西就會趕緊送到我們家門口,像是一種責備,言下之意是他得趕緊,以防母親向他人抱怨或說他的不是。
他裝出一副柔心弱骨、慷慨豁達、很容易被人占便宜的樣子,被他失職長兄的妻子、這個揮霍無度的兄嫂糾纏著不放,其目的就是要把他最終給擠干。
每次經(jīng)過診所,達夫妮叔母總要看看招牌上愛德華叔父的名字,就在我父親的名字下面。
這招牌似乎在說:瞧,醫(yī)生世家的最后一位,繼承的不僅是他父親的診室,還有他兄長的欠債和義務(wù),所有這些如同招牌上的雨水,一點一滴地落在了他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