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唐容嘯天離開揚州之后,她便自閉于熙春殿,與世隔絕,與我仿佛是兩個從未相識的陌路之人。
而凌萱,仍然是驚懼的,臉色慘白,如小貓咪瑟瑟發(fā)抖。
太皇太后跪在佛像面前,一如既往地禱念著,手中的長串佛珠急速地捻過。
而我,仿佛是一個豪不相干之人,冷眼以對眼前的一切。洛都城陷之際,我是痛心的、羞愧的、唏噓的,而此時,我是平靜的,心中一點一滴地歡喜著。
這一日,我終于等到了,即便是城陷,即便是我與凌氏子孫一同葬身清韻疊翠的行宮,我亦是開心的;我只愿這皇后的虛名與枷鎖,早日除去?;蛟S,還有那么一點點的念想,我會活下來,好好地活下去……
這歹毒的心思,我很清楚,我并不以此為羞恥……
內(nèi)監(jiān)輪番來報,興軍攻勢越發(fā)猛烈。
午時,隆慶王下令神機營用紅夷大炮轟擊揚州城。交戰(zhàn)之初,馬賊以沿城墻之重炮反擊,興兵死傷數(shù)千人。然而,城面狹窄,很難安置大炮,且容納數(shù)量有限,而興軍的攻城大軍處于城外,地域開闊,可集中眾多大炮攻擊城頭的某一目標。
興軍的炮火壓制住守軍的炮火之后,隆慶王下令,在炮火的掩護下,輪番沖至城墻根下,以躲避躲避守軍的大炮火力,企圖借云梯翻城突破。守軍在城上用弓箭、檑木、壘石抵御興軍。城內(nèi)百姓中年輕力壯者,積極參戰(zhàn)。老弱婦幼紛紛拆房挖墻,將檑木、壘石源源不斷地運往城頭。
此時,清軍仍繼續(xù)四面圍攻,放炮屢毀城墻雉堞,守城軍民則以草袋盛土設(shè)障修補之。
城內(nèi)糧食供給緊急,守城將士便以草根、野菜充饑。
一聲聲的炮響,從四面八方隱隱傳來,聲響雖是低悶,卻聲聲在耳,錘擊在心,懾人心魄。
凌政猛然抬首,無辜地看著四周,狐疑道:“皇奶奶,那是什么聲音,又打雷了嗎?”
一內(nèi)監(jiān)回道:“回陛下,不是打雷,是……某戶人家娶媳婦放鞭炮呢!”
凌政嘿嘿笑著,一臉的癡憨,復又低首玩耍。
太皇太后不為所動,仍舊禱念,念珠滾動越發(fā)迅捷。
假若,凌政落入隆慶王手中,將會如何?即刻斬殺,抑或帶往洛都?不得而知……
凌萱驚惶地望著我,緊擰秀眉:“皇嫂……皇姐姐……”
凌璇瞪她一眼,眼風凌厲,旋即面無表情地起身走到窗下,遙望殿外廣闊的天空?;蛟S,生在帝王家,并不見得總是幸運的。
時光緩緩流逝,殿內(nèi)沉寂無聲,一波波的熱浪連綿不絕地涌進來,熏得臉頰發(fā)熱,后背微微滲汗。殿外枝頭的知了喋喋不休地吵鬧,愈加煩躁,仿佛這岑寂的行宮唯有知了是鮮活的。
耀眼的陽光打在青花穿花龍紋折沿棱口花盆上,散發(fā)出素潔的光,通體晶瑩,仿若琉璃仙盆。恰如于揚州延續(xù)的凌朝國祚,輕輕一擲,或是一陣冷風,便是粉身碎骨,苦苦支撐的帝業(yè),只不過是瓷瓶上的青花龍紋,繁復而虛假,精細而慘淡,困死而不猶斗,只余將死的凄惶,讓人不忍卒睹。
望江南(3)
午后,晴燦的陽光漸漸的萎謝,一碧如洗的藍空不再澄澈,疊磊著沉厚的鉛云;漸至酉時,薄霧稍起,暮色降臨。突然,一陣陣的烏云急速地滾動而來,仿佛千軍萬馬,氣焰囂張,瞬間籠罩整個天空,天色隨即低沉下來,壓抑得緊。
順時,殿內(nèi)陰暗下來,不知從何方涌進來一股邪風,卷掃于殿內(nèi)的各個角落,陰森刺骨。宮婢連忙掌燈,凌萱發(fā)顫道:“好可怕的陰風,天色變了,是不是要下雨了?”
突然,一道森白的閃電霹靂而下,晃過每個人的臉面,猶如厲鬼。未容我們回神,緊接著,一聲響雷轟炸開來,一如一發(fā)火炮擊中我們似的,震懾了我們的心魂。
歇斯底里的尖叫聲不約而同地四面響起,整個涵光殿,充斥著驚恐的叫聲、雷聲、雨聲、哭泣聲,城陷的恐慌、死亡的驚懼借著雷電交加的大雨一并發(fā)泄,驚天動地。
凌政撲入太皇太后的懷中,緊緊抓住她的手臂,驚魂激烈地悚動,驚慌地喊叫:“皇奶奶,政兒害怕,好可怕……”
瓢潑大雨傾盆而下,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天庭震怒,是哀嘆揚州凌朝的命運,抑或為我們送行?
太皇太后豁然站起身,站在外殿中央,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暴怒道:“都給哀家安靜——再哭再叫,推出去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