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了一天診,穆百濟回到醫(yī)院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多。今天的會診也不順利,在場的病人家屬一直指責市立醫(yī)院耽誤了病人的病情。
這個病人四十多歲,生病前是一個單位的領導。幾個月前被查出膠質(zhì)性腦瘤,發(fā)現(xiàn)時就是晚期,而且位置不好,長在腦干上,無法手術,所以一直采取保守治療。為了減少病人的精神痛苦,家屬和醫(yī)生對病人隱瞞了真實病情,只告訴他是腦栓塞?,F(xiàn)在腫瘤全身擴散到了五臟六腑,病人情況很不好。不知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紕漏,病人最近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大鬧著說醫(yī)生當初應該給他做手術,不應該讓他拖到現(xiàn)在等死。
病人這么一鬧,家屬也覺得在理,覺得當初醫(yī)生沒做手術實在是錯失良機,草菅人命。
市立醫(yī)院百口莫辯,只得由著病人及家屬折騰,又是要求會診又是要求手術,把市立醫(yī)院的腦外科折騰了個底朝天。
對病人的這種求生欲望,穆百濟十分理解,也能體諒病人家屬的沉痛心情。但讓他感到悲愴的是醫(yī)生是人不是神,無法挽留住所有的生命。病人和病人家屬的這種鬧,無疑會讓醫(yī)生在今后的行醫(yī)中更加如履薄冰和縮手縮腳。
見時間還早,穆百濟就向科里走去。他想起了前天晚上的事。那個死去的王仙菊是他的病人,尸檢他要回避,說不定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結(jié)果。
想起前天晚上走廊里浩浩蕩蕩的鬧事大軍,穆百濟覺得身心疲憊。
不光是腿疼,拇外翻的癥狀也加重了,雙腳的五個腳趾像是針刺般疼痛。當外科醫(yī)生的老是要站著,沒有幾個不患拇外翻的。
膝蓋和腳趾的一齊疼痛發(fā)作,讓穆百濟再也無法掩飾,走起路來身子明顯地一瘸一拐的。
剛過了通往病區(qū)的月亮門,口袋里的手機就響了。是醫(yī)務部侯科長的電話。應該是尸檢有了結(jié)果,穆百濟趕忙接聽。
侯科長說:“穆主任,請問您在科里嗎?有件事我想找您匯報一下?!?/p>
穆百濟說:“我會診剛回來,馬上就快到科里了?!?/p>
侯科長說:“穆主任,我看到您了,您等我,我這就過去。”
穆百濟回頭看了看不遠處的辦公樓,說:“要不我到你那里去吧?!?/p>
侯科長說:“那也好,我等您。” 省立醫(yī)院的辦公樓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是座六十年代蓋成的老樓,三層,紅磚,有房檐。前幾年,看著老得實在不像樣子,就又裝修了一次。外墻貼了墻磚,里邊換了地板磚,吊了頂,刷了墻。重要的是還換了門,以前薄薄的黃色門板都換上了厚厚的胡桃木顏色的氣派大寬門,看上去厚重、森嚴,有些莫測的味道。
但無論怎么變,這座樓在穆百濟的眼里都是熟悉的。四十年前,他剛分到這所醫(yī)院時,在醫(yī)務部打了幾年雜,哪一層的哪個門他都一清二楚。
剛走進一樓右側(cè)醫(yī)務部的走廊,侯科長就迎了出來。
穆百濟忍著腳底板的疼痛,緊走幾步進到屋子里。
侯科長用一次性水杯給穆百濟端了杯水,穆百濟接了坐下問道:“尸檢結(jié)果出來了?”
侯科長一愣,像是馬上意識到了什么,有些遮掩地說:“穆主任:我請您來不是為了那件事?!?/p>
穆百濟也一愣:“那還有別的事?”
侯科長長著一張瘦長臉,他在椅子上坐下來有些為難地說:“不好意思,其實也沒有什么,只是要和您通個氣?!?/p>
穆百濟有些摸不著頭腦,看著侯科長說:“小侯,不用躲躲閃閃的,有什么事直說就行?!?/p>
侯科長這才說:“您不用放在心上,也就是聽聽而已?!?/p>
穆百濟催促:“侯科長,快點說吧?!?/p>
侯科長終于說:“一個出院的病人,反映您多收費用,把事情告到了省廳,省廳把信又轉(zhuǎn)到醫(yī)院?!?/p>
穆百濟有些蒙,感到周身的血直往頭上涌。太冤枉人了,怎么會說他多收病人的費用?
“是哪個病人?怎么多收他費用了?是不是什么地方搞錯了?”
“您別著急,我們已經(jīng)調(diào)取病歷看了,什么事也沒有,對您咱還不了解嗎?他不服,可能還會到科里去鬧,到時您別理他就行。”
穆百濟感到頭有些眩暈,有種想吐的感覺,但他還在支撐著:“我想見見這個病人,應該是有誤會?!?/p>
侯科長說:“他應該還會去找您,這人脾氣很不好,您最好別理他,免得和他生氣。”
想想自己不會有多收費的事,穆百濟心里就踏實了。他說:“我一定要見他,這幾天我在科里隨時等他?!?/p>
“尸檢的事怎么樣了?”穆百濟突然問。
侯科長又躲閃起來,眼睛像是在四處找東西:“穆主任,這事我不是太清楚?!?/p>
穆百濟站起來:“沒事了吧?我回科里去看看?!?/p>
侯科長忙站起來:“沒事了,請您走好?!?/p>
穆百濟剛要往外走,門突然被猛地推開了,周立奇闖了進來。
看到穆百濟,周立奇一愣,之后馬上說:“穆主任,對不起,我沒看好尸體?!?/p>
穆百濟看看侯科長,又看看周立奇,似是明白了什么。他顫抖著聲音小聲問:“火化了?尸檢沒做?”
剛從火葬場回來的周立奇聽楊海平說事情是侯科長處理的,就來找他興師問罪。一進門見師傅在這里,就以為師傅已經(jīng)知道了尸體火化的事。
見師傅這種反應,周立奇才知道師傅還被蒙在鼓里,“師傅,怎么,您還不知道?”
穆百濟似是站立不穩(wěn),又坐回到椅子上,他看著周立奇問:“你是說沒做尸檢?尸體被火化了?”
周立奇點點頭。穆百濟又問一邊的侯科長:“侯科長,周主任說的都是真的嗎?”
見穆百濟的臉色一下變得蒼白,侯科長有些害怕,他忙說:“穆主任,不關我的事,我是跑腿的,領導讓怎么做,我們只好怎么做,真的不關我的事。”
穆百濟臉上顯出一副悲壯的樣子,他坐在椅子上喘息了半天,之后艱難地站起來,拖著沉重疲憊的身子走出去。
臨出門時,他自言自語道:“看來,這活是沒法干了?!?一連兩天,穆百濟都沒有到科里上班,只是打電話給周立奇,讓他把名下分管的病人都分給了別人。周立奇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不敢多問,只管答應著。他以為老頭子這次備受打擊,想歇息幾天再來科里,也就沒怎么放在心上。
但到了第三天,還不見穆百濟來科里,周立奇就有些著急。他把電話打到穆百濟家里沒人接,又打手機,竟然是關機。
汪道明也知道了這件事,他覺得這是老爺子在擺譜。也是想給老爺子一個臺階下,當下他就找司機拉上韓明輝和周立奇一起去了穆百濟家,他要用自己的誠意打消穆老爺子的抵觸情緒。
到了穆百濟家,卻死活也敲不開門。最后,住對門的鄰居被驚動了出來。鄰居說:“穆百濟老兩口今天一早就去了火車站,說是退休沒事了去北京兒子家抱孫子?!?/p>
三個人站在門口傻眼了。
震驚是共同的,三個人瞬間冒出三種心思。
汪院長心中噴薄而出的是不悅。就這么點事,何必這么大氣性?說撂桃子就撂挑子?不都是為了醫(yī)院的發(fā)展嗎?這么點委屈就受不了?權(quán)衡利弊,汪院長板著臉狠狠地想,走了也好,有這個死老腦筋在這里橫著,大外科的經(jīng)濟效益就上不去,新外科大樓就起不來!別以為沒你地球就不轉(zhuǎn)了,照轉(zhuǎn)不誤!
韓主任感到的只是吃驚。老穆可是省立醫(yī)院的一張王牌,怎么說不干就不干了?這該不是夢吧?繼而,韓主任又想,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又會是誰來接替老穆的大外科主任呢?
周立奇的心情更為復雜。先是有一種想哭的感覺,這么多年來,師傅對他如同嚴父,雖然師傅也有這般那般令他看不順眼的地方,但猛一離開,他還真有一種斷了奶的孩子般的失落和絕望。
回去的路上,周立奇心中的這種失落和絕望就轉(zhuǎn)變成了對汪院長的不滿和憤怒。他努力克制著自己,板著臉不說話,眼神呆滯著,整個人都魔怔了。晚上,周立奇一進門,陶婕就沖到他面前質(zhì)問:“你怎么這么笨,連個尸體都看不???”
周立奇懨懨地坐進沙發(fā)里,看了一眼陶婕說:“聽楊海平說的?我告訴過你,科里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
陶婕說:“又不是我先找她,是她給我打電話找你,一大早我就叫你起來去科里看看,你睡得跟個死豬一樣,這下好了,證據(jù)沒了,老頭子也走了?!?/p>
兩個人一時無話,都坐在沙發(fā)上發(fā)愣。
過了許久,陶婕用困獸一般的眼神看著周立奇說:“往后你得好好改改性子了,沒有老頭子給你撐著,你要還像以前那樣蔫不唧的,怕是連吃屎都趕不上熱的!”
陶婕是東北人,從小跟著姥姥長大的她在大興安嶺的老林子里別的沒學會,罵人的粗話一套一套的,平日里看不出什么來,一著急了就說粗話。
見陶婕的架勢,周立奇知道接下來陶婕又要數(shù)落他的老實和不活泛,就不耐煩地說:“我還能怎么改?再怎么改不也還是我嗎?”
周立奇到廚房里弄吃的,陶婕又追到廚房里來。出人意料,陶婕沒有再指責周立奇,而是搶著干起了活。
吃飯的時候,陶婕主動給周立奇夾了一筷子菜,語氣柔柔地說:“立奇,以后就靠你自己了,什么事你都要多長個心眼?!?/p>
到底是老婆,兇歸兇,可終究還是和自己一條心。周立奇頓生感動,心里發(fā)誓一定要干出個樣來給老婆看看。睡覺之前,周立奇接到了穆百濟從北京打來的電話。
一聽是穆百濟的聲音,周立奇就開始猛個勁地勸他回來,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但穆百濟早已心灰意冷,打這個電話只是想解釋一下自己的不辭而別。穆百濟還在電話里告訴周立奇,說他的續(xù)任報告還沒簽字,想就此退休算了,過段時間回去辦手續(xù)。
周立奇知道師傅主意已定,再勸也是于事無補,寬慰他一陣,心情落寞地放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