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四個城市說朱向前(4)

人生中途 作者:麥家


作此文之前,我和向前通過一個電話,電話上他說起多年前的成都之行,說我是怎么陪他的,去了哪里,說得我一愣一愣的。我一邊嗯嗯地聽他說著,一邊搜索著自己的記憶,卻是一無所獲。我裝作與他共同回憶的樣子,但心里卻是茫然得很,不知是他出了毛病,還是我。放下電話,我問黃尹,才肯定是我出了毛病。因為在成都我接待的人實在少,屈指可數(shù)的,所以老婆對向前的成都之行至今記憶猶新。后來,在一堆照片,還有何紅烈、王一兵等人(他們都參與了陪同工作)的幫助下,我斷斷續(xù)續(xù)想起了一些輪廓性的東西,比如去了哪里,會了什么人,但具體細節(jié)性的東西依然是一片空白,包括他兒子,我也是看了照片后才知道那次他也來了。這簡直是件奇怪的事情,陪了那么多天,跑了那么多地方,留了那么多照片,居然就沒有留下一點記憶。這大概也給某些說我有夢游病的人提供了上好的證據(jù)。雖然我難以否認生活中我時有“靈魂出竅”的現(xiàn)象,但這顯然不是夢游。是什么呢?這幾天,我一直在想。

我想到了一個關(guān)鍵的原因,就是那一年我剛從西藏出來,身體狀況很差,經(jīng)常頭昏,以至后來(向前走后不久)去醫(yī)院檢查,發(fā)現(xiàn)心臟有少量積液。由此我推測,在我去醫(yī)院檢查之前,心臟的積液可能不是少量,而是有一定的量。但我把當時所有不良感覺都誤以為是出藏后的低山反應,所以一直沒有去管它,慢慢地它可能也就自然地少了一些,變成了少量。這么說來,我還真要感謝向前來成都來得正是時候,讓我及時擺脫了世俗的糾纏,松散了幾日,也許這在當時來說是十分必要的。這就是命,是緣,是說不清的東西。此外,我也想到了一些其他原因,比如我肯定沒有陪向前去干些鬼鬼祟祟的事,肯定也沒有裝腔作勢地接待他,否則我肯定會有記憶的,畢竟我沒有病入膏肓,只是心臟有點積液。沒有記憶,只說明一切可能都是平平常常的,像對待一個普通朋友一樣的。這也意味著那時我跟向前的關(guān)系已達到了一定深度。朋友的深度。只有面對朋友,你才可以尋常得起來。

這些年,我跟向前幾乎斷了聯(lián)絡(luò),但他的一些事情總是曲里拐彎地為我所聞。對我沖動最大的是他當官了,而且越當越大,節(jié)節(jié)攀升的,有點官運亨通的意思。我不曉得他在官場的感受如何,是游刃有余,還是捉襟見肘,是陶醉,還是厭惡,是想淺嘗輒止,還是想大干一場。這似乎是他的秘密,我不知,也不想知。不過有一點我基本想得到,就是他的官路我想一定不是用錢財去買通的,也一定不是靠誠信去拜天拜地地求來的。既然不是這樣,那就是命,是運,是生活,是道路,是人生,是不可說。以我之見,當官是最世俗的事情,年輕時候是絕不能干的,干了也是得不償失的,年老了有機會就當,因為人老了本身就是個世俗。以我的愚見評審向前,他的官似乎是當早了一些。但既然這是命運里的東西,又何謂早遲?命運是沒有早遲的,也沒有好壞,命運就是命運,是每一個白天和黑夜,是時間和空間中的你。

2002年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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