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了。我笑著招呼老粵,把床單鋪平,讓老粵坐得舒服些。
我來,我來。他一邊說,一邊扶我坐好。我說你真把我當(dāng)病人了,只是貧血的小病,過兩天就出院了。
你……老粵猶猶豫豫,把話哽在喉頭。怎么?我又看到他躲閃的目光,有什么不對嗎?
你爸媽呢?他咽了一口唾沫,環(huán)視四周,聲音顫抖地問。
我聽得出老粵果斷地轉(zhuǎn)移了話題。他們,他們出去了,商量離婚后的財產(chǎn)分配問題。我感覺到自己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老粵的臉色忽然一沉。他想什么呢?
該來的總會來的。我壓著嗓子說。老粵嘆息著贊同了一聲。
這兩天班里發(fā)生什么事兒了?我拉老粵坐在床沿上,換了一個輕松的話題,老粵好容易來一次,我想看他笑。
平平淡淡,老班天天發(fā)火,麻雀天天發(fā)瘋,課本還那么難。哦,你肯定不覺得難。他隨隨便便地說。
你,還打架嗎?我小心翼翼地問他。不打啦,再也不打啦。老粵有些不好意思。我已跟那幫人斷了關(guān)系,學(xué)習(xí)你,好好攻讀課本,也過獨立自主的生活。
他笑著說,但我看得出笑容的勉強和藏在他眼后的憂愁。老粵,你哀傷什么哪?生活的不幸教給我們太多太多,但生活又不是能輕易征服的。從書生身上明白這點后,我就允諾自己,決不辜負生命,決不屈服于生活。我的奮斗道路悠遠漫長,課本,知識,將代替拳頭成為我的武器,那個目不識丁的所謂校霸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書生住院近一個月了,他越來越瘦弱,顴骨高高突出,越來越單薄,蒼白得像冰冷的月光。我探望他的次數(shù)比以前少了,我知道這時他最需要愛,但我不敢面對他,不敢看他那雙能看透人靈魂的雙眼,害怕他沙啞著嗓子問我他到底得了什么???到底得了什么??!
今天我再去看他,他虛弱得說話都艱難,他說老粵你打我吧,打我吧,打一拳我就好了,他扯著我的手放在他胸口上。我拼命把他按在床上,我說你要好好休息,你沒什么大病,大家都在等你上學(xué)呢。我佯裝平靜,心里的悲傷卻翻江倒海。我不知道書生爸媽怎么把他瞞到現(xiàn)在,但這樣肯定對他的病不利。
上學(xué)?都等著我?書生靜下來,重復(fù)這幾個字,身體深陷床中,茫然地不知自己的未來是晴朗還是陰天。他渴望友情,我給他的遠遠不夠,但如果班里同學(xué)來看他很可能泄露實情,書生爸媽把什么都考慮周全了,為什么不顧及他的感受呢?他們無疑是愛書生的,不然不會低眉順眼地在他無助時懇求我的幫助,但他們又在書生最艱難時商量離婚后財產(chǎn)分配的事。大人的事,真搞不懂。這就是我將來要走入的可知而又未知的世界嗎?
老粵。書生叫我,虛脫了一樣。
嗯?怎么?
幫我個忙,把我的MP3拿來,這里夜晚太孤獨,冷清得只有月光。
好的。我理解書生,知道人脆弱時蒼白得只有言語,虛弱得只剩思想。每天看到初升的太陽我都無比心酸,又迎來新的一天?還剩多少天?他們以為能瞞住我,但我與生俱來的敏感使我洞察一切,我知道我得了白血病,知道我到了晚期,知道我已無藥可救。我不在乎,反正我從小得不到愛,我走了,我、老媽、老爸都解脫了。皆大歡喜!只是我舍不下老粵,我唯一的朋友。
今天他要來看我,帶給我MP3,病房里太孤寂,幾個病友總是要死要活。我看不起他們,都是大人了,還不成熟。死亡算什么?只是去赴另一個更美妙的世界的宴會罷了。一切只需坦然。
入夜,老粵來了,披掛滿身的星光月輝,把期盼已久的東西放進我手里,我已說不出話了,握了握他的手,然后顫抖著打開MP3,把耳機塞進耳朵里。
老粵,我的朋友,在最孤單、無助的時候你牽住了我的手。你的未來,你的世界,一定會流光溢彩,因為你與眾不同的心理,會讓你遠離世俗。我想你不會徹底成為物欲橫流的成人世界的一員,好好保管你的愛心,做個單純的人好嗎?
我笑著,老粵也笑著。我看到他的眼睛閃閃發(fā)亮。書生?睡著了吧。他把耳機塞進耳朵里就微微閉上了眼睛。別攪了他的好夢!我把耳機輕輕摘下來,動聽的歌曲,是蘇芮的《一樣的月光》——
什么時候兒時玩伴都離我遠去
什么時候身旁的人已不再熟悉
人潮的擁擠拉開了我們的距離
沉寂的大地在靜靜的夜晚默默地哭泣
誰能告訴我是我們改變了世界
還是世界改變了我和你
一樣的月光
一樣的照著新店溪
一樣的冬天
一樣的下著冰冷的雨
一樣的塵埃
一樣的在風(fēng)中堆積
一樣的笑容
一樣的淚水
一樣的日子
一樣的我和你…… 我沒注意今夜的月光如此美麗,如水似霧。雖然知道不太可能,但我希望書生好起來,他的座位還空著,老師同學(xué)們還等他上學(xué)呢。起風(fēng)了,樹影搖曳,清白的月光也搖搖晃晃。書生比月光還清爽啊。
看看睡著的書生,他微笑著流出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