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陳丹青 自序 (節(jié)選)

笑談大先生 作者:陳丹青


七回講演講下來,我久已存心寫寫這樁離奇而真實的大公案:胡適,魯迅,并非古代人,可是不及百年,由民國而共和國,再加臺灣島,前后左右,三種是非觀,三份教科書,三組話語場,于是胡適魯迅分別變成三個人:一位活在民國,一位待在大陸,一位遠去臺灣。換句話說,倘若民國的文人、49年后的書生、南渡之后的同胞,坐在一起談胡魯,怎么說呢,恐怕是一場話語和觀念的三岔口。即便三者都愛胡魯的書,也會被歷史的分離所錯置,各持文化記憶之一端,彼此難懂,彼此撲空——其實何止胡魯二位呢,幾乎所有民國人物都已被政治的棋局一分為三,活在無數誤解正解與新說謬說中。

我不是指國家的統(tǒng)一。我也不相信穿越時間的歷史人物居然一如當初——孔夫子或曹孟德果然是經文戲出里的那個人么——魯迅與胡適離我們實在并不遠,倘若文化中國不割離,五四傳統(tǒng)不裂變,則胡適魯迅不該在兩岸此消彼長的歷史劇情中,忽而被禁絕,忽而成顯學,忽而當圣人,忽而作惡魔……面見海嬰先生的一刻,我確認魯迅是一位人父,是阜成門外與山陰路底的居民,是那些手稿與著作的主人。當我結結巴巴試圖描述我所望見的魯迅,我是在說出我的相信與不相信,是在為自己的判斷,娓娓辯護。在這辯護過程中,我想象魯迅與他的敵友們活在眾聲喧嘩的民國。

所以我很少很少談及魯迅的文章:他無須辯護。他的自供詞與辯護狀,就是他寫的書。

說來奇怪:自從公開講過魯迅后,近年,我竟不很經常念及老先生了。什么緣故呢?而近日校稿,逐篇一過,又發(fā)現我關于大先生想要說的話,其實并沒說出來。集子里末一篇《魯迅的墓園》,寫在2000年,當時就算借此還了愛敬魯迅的愿?,F在選作附錄,順便再補幾句閑話吧:那一次,我在虹口公園注意到毛澤東手書的魯迅墓碑給兩側的美樹遮沒了,及后見到海嬰先生,他就說,他曾幾度向上海市政府申請作修剪,迄今沒下落。我暗想:花木無心,遮沒了,豈不也好。記得魯迅初葬的那塊碑,字體拙樸,筆鋒轉折竟有魯迅手書的圓潤而內斂,誰寫的呢,動問海嬰,原來竟是他七歲喪父時,由母親扶持著,一字一字親手寫成的。

嗚呼!愿有關魯迅的想象匯聚到1936年吧,那一年,因為弟弟的幾句話,雛兒的幾個字,魯迅之為魯迅,算是有一份平實的交代與存證在,縱然兄弟失和,父子永隔。

2010年12月31日寫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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