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娜特?薩默爾看起來很不錯。這位鐘愛大頭菜的病人剛剛梳好了頭發(fā),在臉上涂上一抹新的腮紅,嘴唇上也涂了唇彩——粉紅色的,就像上午的一六。她身上穿著一件新的紅色的短袖上衣。她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買過新衣服了。買來干嗎呢?她的上衣、裙子、褲子是兩年前還是二十年前買的,誰又會在意呢?除非要去超市或者面包房,她幾乎不會走出公寓半步。除了她的孩子們,也沒有人會來登門造訪。唯一會按她家門鈴的就只剩下郵遞員了——他也很少來了。她就這樣把自己跟外界隔絕開來,習慣了孤獨的生活。她的虛榮心就這樣被一點點磨滅掉,找不到任何理由或是為了任何人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
來到病所的第三天,她卻突然改變了自己的想法,交給了女兒一項任務:“烏爾里琪,我想讓你去給?買幾件新上衣,要好看的、顏色鮮艷的,不要廉價貨!”
那種從聲音當中透出的嚴厲,烏爾里琪再熟悉不過了。她試著不去理會它,而把注意力集中在理解她母親的行為上。母親永遠使用這種口吻來證明自己的威嚴,當烏爾里琪還是孩子的時候便對這句話產(chǎn)生了條件反射?!八龔暮茉玳_始便教我學會自立。我是幼兒園小朋友中第一個能自己系鞋帶的。十歲時,我就知道,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最重要的是經(jīng)濟上的獨立,而且永遠要聽媽媽的話。但是現(xiàn)在母親一生病,我們的角色突然調(diào)換了過來,她現(xiàn)在失去了對我的控制,凡事都要聽我的?!?/p>
這樣去想?話,烏爾里琪?薩默爾便會更能理解和體諒她的母親。如今已經(jīng)52歲的她不想再去計較過往,過去的事情已經(jīng)無法改變了,但是可以忘記!從前母女因為矛盾而荒廢掉了許多共處時間,如今越來越少的共處時間讓她們覺得異常珍貴。
盡管努力想要忘記,但是烏爾里琪?薩默爾還是想起了一些事——她的吉他!當時她16歲,想要學吉他。但是她的母親卻以“沒有錢買這種消遣的玩意兒”為由,將她的夢想扼殺在了搖籃里。“她嚴厲地提醒我說,我不能浪費時間,而應該把精力都放在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上:學業(yè),只有這樣我才會有前途。玩音樂是賺?來錢的。”
但是,烏爾里琪并不甘心就這么放棄了自己的夢想。她私下找了份兼職,想用自己賺來的錢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辛辛苦苦存了幾個月的錢之后,她給自己買了把二手的吉他。然而每當她坐在屋子里練習的時候,母親都會在五分鐘之內(nèi)走進來。“她總能想到阻止我彈琴的理由。我要不就是得馬上去廚房幫忙,要不就是清潔客廳的地毯,要不就是下去倒垃圾,要不就是別的沒完沒了的借口。她就是不想讓我彈琴?!背诉@樣的搗亂,烏爾里琪還要隨時隨地承受著母親的責備:你應該把錢花在更有意義更有價值的東西上,比如買一條新的連褲襪。
?現(xiàn)在,當她給她母親買上衣的時候,她似乎找到了平衡。就像當初阻撓她彈吉他一樣,母親也一直在克制自己對那些能夠提高生活質量的美好事物的向往。“在去給她買衣服的路上,我一直在問自己:為什么在身體還健康的時候,她對自己的幸福完全不在意呢?她的退休金并不少,她明明可以買些自己喜歡的東西,沒必要精打細算到每一分錢。我每次向她提議說:‘走吧,媽媽,咱去城里逛逛吧!’她幾乎每次都是拒絕。她好像要拒絕每一件能使她開心的事。晚上去劇院?不去,天黑了之后就不應該再出去瞎轉悠了,坐出租車去就相當于把錢扔水里了。她總能找到?由來回避各種新鮮事物。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說:‘好,這個我有興趣?!瘜λ齺碚f卻沒那么容易?!?/p>
“她常常要一個人面對生活,我覺得很心疼。在50年代初,她還是個年輕的姑娘,當時她在瑞典南部工作。在我小的時候曾經(jīng)聽過她講瑞典語,講得非常好。有時她也會給我們講一講當時的經(jīng)歷,那一定是一段美好的時光。在她70歲生日時我提出要帶她重游故地。我想休幾天假,然后帶著她從漢堡出發(fā),前往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回到當時她工作生活過的地方。母親顯得非常高興,說:‘好主意!’但是隨著計劃出發(fā)的日期一天天臨近,她的反對意見也越來越?烈:長途旅行、舟車勞頓、天氣不好……最終她還是反悔了?!?/p>
女兒送她的每個禮物——不論是一部CD機,一本新的世界地圖冊(因為她對地理很感興趣),還是一盒糖果——都會遭到她婉轉的拒絕。所以這次烏爾里琪?薩默爾對于要給母親買上衣的任務便更加上心。她覺得這是她的機會。終于能有一次她可以滿足母親的愿望了。她逛了很多商場,最終買下了最高級的馬海毛上衣:一件紅色的、一件青綠色的,還買了一件暖橘色的夾克。
回到病所,她小心翼翼的打開每件“寶貝”,心里忐忑不安。但是她的不安卻是多余的,母親出乎意料地表現(xiàn)得很興奮,愉快的表情都寫在了臉上:“這些衣服太漂亮了!”她肯定地說,然后用手輕輕撫摸著這些價值不菲、柔軟的上衣。在這個時刻,烏爾里琪幾乎跟母親同樣激動。然而一想到她們的時間不多了,她愉快的心情便立刻被深深的悲傷所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