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蛟與龍之卷(1)

貞觀幽明譚 作者:燕壘生


八月的長安,秋雨連綿,落葉滿街。在這種天氣,曲江一帶便冷冷清清,少見人影了。

曲江,又叫芙蓉池,一直到后來的玄宗時才建起芙蓉苑,成為皇家禁苑。在崇尚節(jié)儉,不喜繁華的貞觀時期,前朝建起的園林大多荒廢,只是長安人春日踏青游玩的所在。而每年的這個季節(jié),草木凋零,長安人便圍爐而坐,吃著牛羊肉,享受天倫之樂,很少有人會到這兒來,更不用說是這等雨天。

湖波浩渺。在湖邊一個小亭之中,兩個人正相對而坐。坐在下手的是個老者,一身黑袍,上手則是個青衣大漢。這大漢滿面虬髯,一手拿了個酒葫蘆正大口喝酒,神情怡然自得。

喝了一口酒,大漢忽道:“道法,來一口么?”

老者雙手扶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道:“主公在上,小臣不敢?!?/p>

大漢笑了笑,眼神中帶著三分戲謔:“二十年了,你仍是這般拘謹?!边@大漢的目光極其銳利,氣度非凡,身材也并不極其高大,卻讓人覺得此人偉岸無比。

老者低下頭,道:“是,二十年了?!?/p>

大漢喝了口酒,忽地站起身來。高聲吟道:“俯降千仞,仰登天阻。風飄蓬飛,載離寒暑。千仞易陟,天阻可越。昔我同袍,今永乖別。”

這是三國時曹子建的《朔風》詩,乃是曹植追念故友所作。這大漢衣著樸素,但虎踞龍行,一派王者之風,吟來更是蒼涼無比。老者心中一動,心知這大漢是為己吟此詩的,他抬起頭道:“主公……”

大漢道:“二十多年前,我亦嘗于此飲酒,吟的卻是魏武的《觀滄?!?,啖的是不義人之心肝。轉(zhuǎn)眼二十年,已讓李家兒著先鞭,故友也凋零殆盡,唉,木猶如此,人何以堪?!?/p>

老者身子一顫,道:“其實,主公……”他說了半句又吞了回去。大漢轉(zhuǎn)過頭,微笑道:“道法,你有什么話,但說無妨?!?/p>

老者頓了頓,道:“主公,依小臣之見,如今天下已定……”他話未說完,見那大漢眼中神光一閃,嚇得一下伏倒在地,磕了個頭道:“主公,恕小臣妄言?!崩险邔@大漢敬畏無比,見他此時神情,正是當年手握重兵,麾師殺伐時的樣子,驚得氣息一滯,連說完這句話的勇氣都沒有了。

大漢忽然又嘆了口氣,眼神轉(zhuǎn)和,道:“道法,你說得也并非無理。當年在太原汾陽橋邊,我見李家小兒,便知他非池中物。你師兄與他手談一局,便心灰若死。二十年,嘿嘿,‘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瘶O玄子當年之言猶在耳邊,只是我還是不服。李家小兒確是真龍,張三郎亦是滄海之蛟,二十年后頭角崢嶸,難道還不堪為敵么?”

這大漢張三郎眼中先前還有三分落拓之意,此時卻是目光炯炯,神采飛揚,竟有氣吞山河的氣概。老者只覺背后如遭千鈞巨石所壓,幾乎喘不過氣來。

天子英武絕倫,掃蕩群雄,開大唐基業(yè),確是不世英雄。武德九年,玄武門之變過后不久,突厥頡利可汗以為大唐突生大變,定然有機可乘,領兵殺至長安附近,長安人心惶惶,只道兵災定難逃過。天子單騎與頡利隔渭河相望,嚴詞相斥。

“中原天子,自古無此神武者。”這是頡利當時對身邊人所說的話。果然,四年后的貞觀四年,大唐便以六總管統(tǒng)十萬兵,西伐突厥,生擒頡利,一舉解決了邊患。這一年,諸胡向天子上“天可汗”尊號。這等武功,秦漢以來未有,大唐國勢,也如旭日東升,光照萬里。

如果說有人能與天子匹敵,大概也唯有眼前這張三郎了。但他自比為蛟,喻人以龍,氣勢上已遜色一籌,顯然自己也知道尚有不及,一旦真?zhèn)€刀兵相見,此人多半會一敗涂地。但這些話老者自不敢說,只是伏在地上,不住喘息。

張三郎又喝了一口酒,道:“道法,你以為我所言是螳臂當車么?”

“不敢,主公英雄蓋世,譬如日月?!崩险哐柿丝谕倌?,吞吞吐吐地道:“然天無二日,望主公三思?!?/p>

張三郎的眼中突然現(xiàn)出一絲殺意,老者見到這等目光,更是遍體生涼,心道:“我說錯了什么話么?當初……當初主公可是從諫如流的,不然也不會如此輕易就遠走海外了。”他一身法術武功皆是不凡,尋常人畏之如虎,但在張三郎跟前,他卻連大氣都不敢出。見張三郎已動殺機,也只有驚惶之意,連反抗的念頭都沒有。

他正在惴惴不安,卻聽那張三郎突然喝道:“何方小子,出來!”聲音并不大,老者卻覺入耳有若驚雷,震得耳朵也嗡嗡作響。他呆了呆,心道:“主公是跟我說的么?”

他一念方起,亭前湖水忽地翻了個花。湖畔長滿了蘆葦蓮荷,此時秋深,蘆花已白,蓮荷枯槁,一副破敗景象。在那些枯枝敗葉間,一團水花正在冒出,汩汩有聲,剎那間水中躍出一個黑影,手中是一把雪亮的短刀,正刺向張三郎咽喉。

這黑影動作極快,又是從水中沖出,事前絕無預兆。老者吃了一驚,一手極快地在地上畫了一個圈,喝道:“疾!”隨著他的喝聲,水中忽地躍起一道白影,一下?lián)踝×诉@黑影去路。兩個影子極快地擅在一起,“啪”一聲,白影被擊得粉碎,紛紛墜落,竟是無數(shù)小蝦,那黑影去勢不減,手中短刀仍是刺向張三郎的喉頭。

這刺客來勢之快,直如電光石火,張三郎也瞇起了眼,一手蓋在葫蘆口。那黑影手中的刀距他咽喉已唯有半尺許,他忽地喝道:“呔!”

舌綻春雷,直如平地起了個霹靂。張三郎蓋在葫蘆口的手猛地一揚,從葫蘆口處突然冒出一道弧形白光,攔腰截向那黑影。此時那黑影已在半空,但這道白光封死了各個退路,哪里還擋得開,只聽裂帛一聲,黑影登時裂為兩段,直直墜入水中。

老者此時才站起來,搶到張三郎身前,道:“主公,小心!”

張三郎手中捻著的,是一把長長的弧形彎刀。這弧形彎刀是從葫蘆中抽出來的,卻比葫蘆要長得三四倍。他將刀身湊到鼻下聞了聞,道:“好厲害的馭尸術!廢了我小半葫蘆美酒?!?/p>

他手一揚,那柄彎刀忽地無火自燃,眨眼間便已燃得一點不剩,原來竟是葫蘆中的美酒化成的。老者看得驚心動魄,又是敬佩,又是畏懼。

張三郎晃了晃葫蘆,道:“道法,馭尸術是你門中不傳之秘,除了你,還有誰會?”

老者心中一寒,道:“稟主公,本門馭尸術,唯有最早的師兄弟三人得到傳授,后來幾個師弟都不曾修過此術,委實想不出究竟是誰?!?/p>

張三郎沉吟了一下,道:“難道是你師兄?他還在世間么?”

老者的嘴唇翕動一下,猶豫了半晌方道:“小臣不知,只是,極玄師兄似乎還有傳人在世。”

張三郎眉頭一揚,道:“果真?極玄子居然也會有傳人,嘿嘿?!彼Φ蒙跏且馔?,似乎那極玄子有傳人大大叫人意想不到。老者點了點頭,道:“多半便是。不過那人是個弱冠少年,似乎不該有這等功底……”

張三郎嘆了口氣,道:“果然人一走,茶就涼。道法,你如今是李元昌的屬下,自然對我不會有真話了,嘿嘿?!?/p>

這兩聲笑讓老者遍體生涼,他忽地又伏在地上,磕了個頭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但道法絕不敢忘主公之恩,這馭尸術絕非小臣所為?!崩险咝闹獜埲梢验_始懷疑自己,若不能分辯清楚,只怕自己一條性命便要交待了。

張三郎又抿了口酒,走到欄邊,若有所思地看著湖上。細雨蒙蒙,水氣彌漫,芙蓉池上時時吹過一陣晚風,將雨點灑進來,更顯得靜謐安詳,方才電光石火般的惡斗便如從來不曾發(fā)生。半晌,張三郎方輕聲道:“起來吧。一諾千金尹道法,這名號也不是白來的?!?/p>

這老者尹道法如今是十二金樓子首領,專干殺人越貨的買賣。許多年前卻是個江湖上頗有名望的青年英俠,外號便叫“一諾千金”,是說他極重承諾,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尹道法聽得張三郎叫他當初的外號,心頭忽地一疼,道:“主公,當年的一諾千金尹道法早就在倚風亭一戰(zhàn)中死了……”

“昨日之死,譬如今日之生?!睆埲捎肿搅艘婪▽γ?,眼中已和緩了許多,“從今夜起,你又是當初隨我東征西討的尹道法?!?/p>

尹道法抬起頭,慢慢道:“是,主公?!?/p>

殿下,抱歉了。他想著。雖蒙殿下知遇之恩,但主公既已復歸,我尹道法就只能是主公之臣。

他久已枯干的眼中也已開始濕潤,許多年前的少年熱血,仿佛又在胸中燃燒。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對了,主公,還有一件事。”

“什么?”

“您還記得當年的薩西亭先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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