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6)

城邦暴力團(上) 作者:張大春


 

“誰?”我愣了一下,直覺還以為高陽已經病入膏肓、神昏智迷了。

“他不是說同你一定后會有期的嗎?”

“誰?”我又問了聲。

“無相神卜知機子趙太初哇!你們不是在那個什么書局見過的嘛?”高陽露出非常明顯的、不耐煩的表情,接著說:“他們結拜弟兄七個身上有一部奇案,我打聽了幾十年,不過知其一二,其中還有許多情由緣故不能分曉。你下回若見著了趙太初,就跟他講:高陽要同他好好談上一談?!?/p>

我唯唯而退。是年六月六日,高陽逝世。七月十三日,我從那個主辦日本旅游團的文學雜志主編手上接到一個包裹。這位主編告訴我:“高陽說,他出得了院就還他,出不了院就交給你?!?/p>

包裹里是七本書和一疊半影印、半手寫的文稿。面對那七本我曾經“寓目”的書,我竟絲毫不覺訝異,仿佛早在數(shù)年前共飲于京都某料亭的那個夜里,高陽已然向我宣示了他和我的偶遇相知其實同這七本書有著密切的關系。真正令我驚奇的是:每本書的扉頁,乃至幾乎每一頁的空白處都密密麻麻注記著關于書中所述之事的考據細節(jié)。于我印象尤深的一則題寫在《七海驚雷》的封底:“唯淺妄之人方能以此書為武俠之作。”對我而言,這簡直當頭霹靂——因為即使在那個時刻,我仍舊將《七海驚雷》當武俠小說來讀。

至于其他各書,比方說《上海小刀會沿革及洪門旁行秘本之研究》的著者“陳秀美”三字上畫了一個大“×”,改以這樣的三句話:“此書實為錢公靜農私學,傾囊而授其徒,果其為學之不私耳。”《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的作者“陶帶文”三字上也畫了一個大“×”,旁邊另注曰:“此李綬武之作也。李代桃僵,放托姓‘陶’。前蜀薛昭蘊《小重山》詞:‘舞衣紅綬帶’可知帶即綬也。易武從文,姑隱其志;可不悲夫!”此外,在《天地會之醫(yī)術、醫(yī)學與醫(yī)道》和《食德與畫品》的封面上各寫了五個大字“此真小說也”。而在《神醫(yī)妙畫方鳳梧》的封面上則注有朱筆小字三:“待詳考”。最莫名其妙的是那本《奇門遁甲術概要》的蝴蝶頁上寫著這樣一段話:

物無不有表里,人無不有死生。表者里之遁,里者表之遁;死者生之遁,生者死之遁。是書之表,皇皇乎獨發(fā)奇門之術,見微知著、發(fā)幽啟明;然余疑此書非關死生而另有所遁??制淅飳崬槿f氏之徒策應聯(lián)絡之暗號歷法也。

這段文字里的“萬氏”二字立刻引起我的注意——無巧不巧,《神醫(yī)妙畫方鳳梧》的作者正姓萬,名硯方,字正玄,別號竹影釣叟。更有趣的是,我立刻聯(lián)想起許多我讀過的傳記或軼聞傳說之類的文字之中提到這個名字:一個曾經富可敵國、勢足亂政的黑幫老大。相傳他在數(shù)十年前遭到暗殺,無人知其究竟、亦無人膽敢探其究竟。

然而,我從高陽留給我的那七本書上的眉批夾注、以及高達六寸的文稿之中逐漸摸索出一些線索,它是一套迫使一個像我這樣讀書不敢逼近結局的人不得不去面對的蛛絲馬跡,引領著我那份帶有強烈逃脫意識的好奇心進入了一個又一個我從來不知其居然存在于我生活周遭的世界,最令我始料末及的是:這些個神奇的、異能的、充滿暴力的世界——無論我們稱之為江湖、武林或黑社會——之所以不為人知或鮮為人知,居然是因為它們過于真實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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