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否聽清了?雯心中無數(shù),卻又不敢回頭張望。她期盼著,能夠聽到來自他的暗示,哪怕只是一聲咳嗽,一聲呻吟。
然而,身后的人,遲遲沒做任何反應。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黎明時分,天還灰蒙蒙,雯就從床上爬起,躡手躡腳,小心翼翼,不敢驚動熟睡中的兒女,冒著淅淅瀝瀝的秋雨,匆匆離家,趕往汽車站。
她沒有乘坐開往機關(guān)單位的車,而去了相反的方向,幾經(jīng)換車,來到了城東一條僻靜的小巷里。
晨曦中,她看看手表,還不到六點鐘。狹窄的胡同里尚無行人。隔著灰色的圍墻,有些院落的上空飄起了淡淡的炊煙。老聶家居住的院落,在胡同深處。高臺階上,油漆剝落的兩扇黑門依然緊閉。
雯踩著泥濘的路面,走到胡同口的汽車站站牌下,打著傘,在雨中來回踱步,焦急地等待著將要出現(xiàn)的身影。她知道,老聶每天上班,都要乘坐這趟汽車。
她一早離家,沒來得及吃東西。此刻她感到了腹中的饑餓,卻又不敢去附近的小吃店買早點,生怕在她離開的片刻,會與老聶失之交臂。
然而,她在那個小小的車站旁冒雨等待了一個多小時,焦急的目光迎來送往了一批批人、一輛輛車,卻始終未捕捉到老聶的身影。
失望中,她忐忑不安地擠上汽車,在幾乎要遲到的時刻才匆匆趕到了機關(guān)。剛一推開樓門,就看見了立在大廳中央說話的幾個人。老聶那顆花白的腦袋、猥瑣的面孔、躲閃的目光,立刻映入了她的眼簾。
完了!他一定是遠遠看見了我在汽車站牌下徘徊的身影,于是從胡同的另一端溜掉,繞道乘車,將我甩脫。似乎有人朝她頭上狠狠敲了一棒。她腦子里轟然一響,雙腿僵硬得像兩條木棍,再也無法挪動一寸。
老聶的主動交待,為他自己換來了解脫,卻將一盆污水劈頭蓋臉地澆到了雯的身上,容不得她再做任何辯白。
從敞開的屋門處,傳來隔壁兩名看守她的女人的談話聲。
“哎,你聽說了嗎?咱們單位前些年被開除公職、遣送回鄉(xiāng)的那個右派老黃,被人打死了!”
“是嗎?怎么打死的?”
“他身體不好,干不了農(nóng)活,村里人本來就嫌棄他??墒巧线呌置畲謇铮扇吮O(jiān)督,怕他逃跑。這次運動一來,村干部們就商量,干脆把他弄死算了,省下一份口糧,還省得派人監(jiān)督他……”
“哎呀!那人太可憐了!”
“可憐什么,對階級敵人,就不能手軟!……你見過被活活打死的人是什么樣子的嗎?沒有?我可是見著了!前幾天,有六七個有問題的人,被送到郊區(qū)我們老家去接受監(jiān)督改造??墒俏覀兇謇锏睦习傩詹粯芬猓思易约旱母剡€不夠呢,誰愿意多接收閑人?結(jié)果大家一商量,就用棍棒把這幾個新來的人活活打死了……被打死的人,身子都抽抽兒了,縮得很短,像毛毛蟲一樣,軟軟的……
雯的脊梁發(fā)冷,發(fā)根豎起,雙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竭力壓住心頭的恐懼,用雙手捂住嘴,才沒讓自己叫出聲來。
在她三十六年的生命里,雖然這不是第一次被投入升騰著烈火的地獄,但這一次卻腳下已無路可走。她將再一次失去社會和家庭的寬容。
雯的秉性,無法容忍失去尊嚴的茍活。留給她的,似乎只能是用生命來證實自己的無辜與清白。
虞誠那張緊閉著嘴角、沉默不語的倔強面孔,躍入了她的眼簾。已經(jīng)很久沒有收到他的信了,不用問,作為研究所的負責干部,他的日子不會好過。此刻,他應當正在承受著油煎火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