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待在家中也不再安全。一天,我外出買菜時,住在同樓的一個又黑又壯的中學(xué)生,闖入我們的房間,對弟弟拳打腳踢,然后翻箱倒柜,抱走了媽媽書架上留下的幾部文學(xué)作品。我回來發(fā)現(xiàn)家中屋門大敞,弟弟正躲在床底下哭泣。
我又驚又怕,卻求告無門。明火執(zhí)仗打家劫舍的事,天天都在我們周圍發(fā)生,卻沒有任何人敢于出面制止。
我們在惴惴不安中度過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才睜開眼,就被喧鬧的鑼鼓聲招到樓下,目睹了一場慘烈的拷打。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位被勒令跪在院子里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竟然是曾經(jīng)照看過我和弟弟的幼兒園阿姨。她白皙的面孔漲得通紅,頭被剃成了陰陽頭,在露著頭皮的陽面上,鮮血和汗珠混在一起,滴在臉上,順著脖頸往下淌。
“我有罪……我婆婆是地主……我把她留在北京……住在我家……”幼兒園阿姨帶著哭腔,開始坦白。
拷打她的紅衛(wèi)兵,不過十二三歲的模樣,然而他們卻揚起手中的皮帶,劈頭蓋臉、毫不留情地朝著幼兒園阿姨往下抽。我看得心驚肉跳,急切地盼望有人能站出來保護(hù)這位阿姨。可是,圍觀的人里三層外三層,都只是默默觀看,無人做聲。
人們都變了,變得如此陌生,就像我曾經(jīng)敬佩的班主任一樣。我不忍再看下去,擠出了人堆。
第二天,院子里的孩子們奔走相傳:附近一所著名女子中學(xué)的校長,在批斗會上,喪生于一群女學(xué)生的亂棍之下。
京城這個首善之地,從此掀起了競相比賽誰打死的人多誰英雄的新風(fēng)潮。死者中包括那些無法忍受侮辱與戕害因而投湖、跳井、服毒、上吊,以各種方式結(jié)束自己生命來抗拒不公的達(dá)官顯貴、知名人士。他們前赴后繼,層出不窮。
與一連串慘烈死亡同時呈現(xiàn)的是大眾一反常態(tài)的亢奮。大街小巷里,喧鬧的鑼鼓、雄壯的歌聲此起彼伏。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zhì)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p>
歌聲與哭聲攙雜著恐懼和死亡,日子飛快地流逝,轉(zhuǎn)眼間暑熱消退,夏去秋來。
連續(xù)七天七夜,京城陰雨不絕。樓后的白楊樹林里,積存著一洼洼雨水。我和弟弟穿著塑料涼鞋在水洼中玩耍。抬頭望著身旁一棵棵鉆天的白楊,已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挺拔粗壯。憶起幼年時和父母在黃昏的林中散步時輕盈歡快的腳步,心中涌起了莫名的凄涼。那種無憂無慮的日子,似乎已一去不返了。
接連好些天了,媽媽一直早出晚歸,很少與我和弟弟見面。我常常要在早晨起床后,細(xì)心查看雪白的枕頭上是否有落發(fā),是否有被觸碰過的壓痕,來判斷她頭天深夜可曾在我們的沉睡中匆匆出現(xiàn)在身旁。
窗外的雨,斷斷續(xù)續(xù),時停時下。已是后半夜了,雯仍被囚禁在宿舍里,不準(zhǔn)回家。
看守她的兩個女人,徹底搜查了她的房間,拿走了一把小剪子,還有幾根織毛衣的金屬針,然后把她的屋門大大地敞開,以防她自殺。
“不許搗鬼!老老實實交待你的罪行!”每隔一會兒,門口就會傳來兩句惡狠狠的命令聲。
雯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直視前方。玻璃窗上映照出她石頭雕像般蒼白的影子。
過去的幾日,像夢魘般在腦海里一幕幕過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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