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著那幾頁薄薄的信紙,雯的腦中一片空白。雖然在心理上做好了分手的準備,然而她卻一直在偷偷地企盼著,當虞誠看到稚嫩可愛的兒子后,也許會改變他殘酷的決定。
雯的思緒,蕩回到多年前。在故鄉(xiāng)老宅一個紅燭滴淚的朦朧月夜,她曾讀到過一封語氣措辭不同然而內(nèi)容同樣冰徹入骨的信件。
這次,她沒有流淚,也沒有癱倒。才二十七歲。心,已經(jīng)結(jié)痂。
數(shù)九寒天,日頭隱沒在厚厚的陰霾里,天上落下薄薄的雪花。狹窄的胡同中,道路泥濘。從兩旁低矮的房屋里,飄出煤球爐子的煙霧。遠處傳來“脆蘿卜賽梨”的叫賣聲。
胡同深處,一棵古槐下,街道辦事處高高的臺階上大紅門敞開著,頗為寬闊的三進大宅子里,擠滿了陰沉著面孔辦理離婚手續(xù)的夫婦。
雯與虞誠并排坐在長條凳上,等待著最后的簽字手續(xù)。雯的身旁,放著一只包袱,里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嬰兒尿布與衣物。
虞誠不敢看她,口中訥訥地說,他將讓他的老母親負擔起照顧嬰兒的責任,以便雯能夠全心全意面對黨組織將要對她做出的處分,老老實實地改造自己,重新做人。
看著懷中熟睡的嬰兒的小臉,雯的心像被利刀剜割一樣,一陣陣抽搐。她咬著牙,目不轉(zhuǎn)睛地打量著兒子長長的睫毛、輕輕煽動的小巧的鼻翼、微微翹起的粉紅的唇角,默默地與來到人間剛滿一個月的孩子告別??粗粗?,雯終于忍不住淚水順著面頰流下來,滴落到孩子柔嫩的肌膚上。
雯竭力壓抑的抽泣聲,加重了身旁男人的負罪感。他抖顫著雙手,把眼鏡摘下來又戴上去,反復擦拭著眼角,卻找不出一句安慰的話。
輪到他們了,女辦事員在用手指敲著桌子催促,然而雯固執(zhí)地抱著孩子,一動不動,排隊等候的人群中,有人朝她投來疑問加責備的目光。
“動作快點兒!”女辦事員不耐煩了,“后面好多人等著呢!”
虞誠尷尬地環(huán)顧四周,從衣袋中掏出手帕,笨拙地擦拭著雯面上的淚水,企圖勸她站起來。
這一溫情的舉動,沖垮了雯心頭的防線。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摟緊嬰兒,放聲痛哭起來。
女辦事員皺起了眉頭。這些日子來,她早已對各種妻離子散的場面司空見慣,對哭泣纏綿不勝其煩。于是,她扯著沙啞的喉嚨,毫不留情地訓斥起來。
“哭什么?現(xiàn)在后悔啦?早知有今天,當初別反黨啊!”她一面說,一面啪啪地拍著桌子上的表格,“你也不看看,人家這么好的條件,又是黨員又是干部的,你也配?別磨蹭了,快點兒簽字吧!”
雯天性中的倔強,再次被點燃。突然,她一言不發(fā),懷抱嬰兒,從長凳上站起,邁步?jīng)_出了令人窒息的街道辦事處。
三個月后,春風卷著漠北的黃沙,鋪天蓋地地襲來。京城的天空一片混沌,四野昏暗。雯頂著風沙,坐入三輪車,把襁褓中的兒子送到了西郊的香山腳下。她不知道,這一分別,多久才能再見到孩子。她只能希望,在那所由基督教傳教士早年間為孤兒們開辦的慈幼院里,體弱多病的小兒子,能夠得到慈悲者毫無偏見的關(guān)愛。
從香山回來的第二天,雯身背簡單的行李卷,手拎洗臉盆,登上了去南郊農(nóng)場的長途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