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看著面前侃侃而談的虞誠,雯再次陷入了猶豫不決的處境。她的手指神經質地反復摩挲著咖啡杯,心頭一遍遍苦苦掙扎。似乎有一只小蟲,悄悄啃噬著她敏感驕傲的心尖。
他,是否也會把我留在咖啡廳里,揚長而去呢?不會吧,約會快半年了,大家都有了感情??伤m然善良,是否能承受得住……唉,是黑是白,早晚瞞不住??斓稊貋y麻,長痛不如短痛。
虞誠見她好一會兒沒開口,目光發(fā)呆,定定地看著自己,似乎仍在對劇情進行深邃的思索。
“你,是不是還有什么地方沒看懂?”他關切地詢問,“你不了解俄國歷史,再加上語言障礙……”
雯輕輕搖搖頭,在唇角擠出了一個勉強的微笑。唱機里的歌聲不知何時停了。壁鐘叮叮咚咚敲響,已經十點整。
她怵然一驚,渾身發(fā)抖。忽然,她不再猶豫,不再掙扎,鼓起勇氣,看著虞誠斜后方雪白的墻壁,一口氣坦白了有關遠方一個小女孩的存在。
虞誠難掩自己目光中的震驚。他不知所措地低下頭,半晌無語。好一會兒,他才拾起桌上的小銀勺,笨拙地攪動著杯底已經涼了的咖啡,似乎想掩飾內心的波動。
雯不忍看他的眼睛。她偏過臉去,斜睨著墻上一幅歐洲油畫,心頭一下下打鼓,面上卻不動聲色,緊張地等待著將要刮過頭頂的冷風,或者,也許是即將融化掉她的寬容。
油畫上那個年輕女人,身穿雪白的曳地長裙,眉宇間隱含著一絲憂愁,獨自一人,倚靠在月光下的長椅上,似乎在為生命中某個重要時刻的降臨而猶豫不決。她腳前的草地上,開著幾朵淡淡的白花,襯得背后那片黑幽幽的森林益發(fā)神秘莫測。
這片刻的沉默,顯得令人窒息地冗長。雯的指尖已逐漸發(fā)涼,虞誠終于抬起了他的眼睛。他的聲音不高,但語氣鄭重:“孩子是無辜的。等我們結婚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再把她接來,好嗎?”
雯睜大了眼睛看著他,愣了兩秒鐘,淚水洇濕了她的睫毛。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六晚上,在他們準備登記結婚的前夕,雯應約來到虞誠家中,拜訪他的母親。
在西城外玉淵潭旁不遠的地方,解放初期就建起了一個個小區(qū),蓋起了一大片灰色的公寓樓房。虞誠在其中一座灰樓里,分到了一套兩居室的單元房。
虞誠把雯迎進來后,敲開了一間屋門,親切地叫著“媽”。
床上坐著一位小腳老太太,廣額方頤,目光沉靜。她穿著鄉(xiāng)下人常穿的黑色大襟棉襖,頭上戴著一頂黑色圓帽,帽子中間,前額的上方,鑲嵌著一粒指甲蓋大小的翠玉。
老太太抿著幾乎落光了牙齒的嘴,似笑非笑,上上下下打量著雯。
在她的凝視下,雯感到了一絲莫名的緊張。那顆翠玉,仿佛是老太太頭頂上生著的第三只眼,幽幽地放射著探測的鋒芒。那沉穩(wěn)的目光,堅毅的嘴角,令雯的腦際飛快地閃過黃河畔“舍身崖”旁那個不屈不撓的傳說。她慌忙堆起笑,殷勤地向老太太問好,遞上了手中拎著的一包透著油香的雞蛋糕。
進了虞誠居住的房間之后,雯才略為輕松下來,默默打量著這間頗為寬敞甚至顯得有些空蕩蕩的屋子。
看得出來,虞誠是個生活儉樸的書呆子。四壁從上到下,皆是白墻。除了從單位借來的一張書桌、兩把椅子、一張床外,屋里再無其他裝飾擺設。地上攤著一只笨重的牛皮箱,十幾只打開的硬紙殼包裝箱里露出了一摞摞精裝的外文書籍??看皵[著一張書桌,除了正中央那塊地方外,其余地方都蒙著一層薄灰,似乎主人從來沒有余暇做最簡單的清潔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