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像非常痛苦?!?/p>
“不是痛苦,是恐懼!”
“為什么?”
“我好像越來越不習慣呆在我自己的身體里?!?/p>
“人總是向著‘他者’逃逸的。”
“但是我的全部努力都是希望向著‘自我’追求的。只是在追求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自我’根本無法確定?!?/p>
“那是因為你丟了烏紗帽之后,也丟掉了政治抱負。要知道你曾經(jīng)的全部信仰就是政治?!?/p>
“經(jīng)過那場肅貪風暴后,我覺得過去的政治信念多少有點精神病態(tài)?!?/p>
“這么說你已經(jīng)沒有了信仰,也難怪,在物質(zhì)世界極為豐富的今天,許多人已經(jīng)不再以信仰滋養(yǎng)自己了?!?/p>
“那靠什么?”
“靠偶像。”
“可是我現(xiàn)在的內(nèi)心世界沒有任何可以確定的東西?!?/p>
“人們在猶豫的時候才會睜開雙眼。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創(chuàng)作一部長篇小說?!?/p>
“關于什么的?”
“當然是政治?!?/p>
“該不會是自傳體的吧?”
“也許,誰知道,反正很想寫。”
“只是不知道你想通過小說創(chuàng)作尋找自己,還是逃向他者?”
“應該是一種尋找?!?/p>
“不見得,小說是給別人看的,別人是什么?就是他者,或許你的主觀意圖是尋找自我,但是客觀上卻是一種變相的逃逸,正如你從官場逃到世俗世界一樣,現(xiàn)在你又想從世俗世界逃到小說里?!?/p>
“你不認為我從前的政治抱負或許會在小說里實現(xiàn)嗎?”
“也許能夠?qū)崿F(xiàn),也許是一種烏托邦。不過總算你又上路了,前面的路你會很孤獨,而且越成功越孤獨。孤獨是一種痛,當然也是一種快樂。”
“這很刺激?!?/p>
“這種刺激有自我的懲罰,也有快樂,是二者的結合,不過,我得提醒你,真理常常無從尋找。”
“起碼我有尋找的激情?!?/p>
“別忘了恐懼也是一種激情?!?/p>
“別打擊我,我知道你會幫助我?!?/p>
在完成長篇小說《廟堂》之前,我常常和我的靈感如此對話。辭職以后,我成了一個游蕩者,我常常漫無目的地在東州游蕩。如果有人踩著記憶之履游蕩的話,那就是我。是我的靈感提醒我,與其用腳游蕩,不如用心梳理,于是我躲在書房里不斷地向我的靈感求教。我的靈感使我的生活變成了一次次的冥想。靈感要求我每天夜里向它講一個故事,于是我白天睡覺,晚上將白日夢用筆寫出來,不到一年時間,便寫成了這部長篇小說《廟堂》。我之所以取名為《廟堂》是借用了范仲淹的那兩句名言:“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之意,誰都知道,“廟堂”指的就是官場。正因為如此,《廟堂》一書一經(jīng)出版,便引起了東州官場的一片嘩然。不,不是嘩然,是震撼、憤怒、聲討、謾罵、打擊、恐嚇、報復,甚至下毒手。當然一切都是躲在暗處進行的。之所以會產(chǎn)生這么嚴重的影響,是因為我將《廟堂》打磨成了一面鏡子,準確地說是我將我自己的心靈之鏡映射出的所有東西整理成了這部書,目的是尋找那個丟失了的自我,我不得不遺憾地說,我并沒有找到自我,仿佛“自我”從我的生命里消失了,就像滑雪的人順著山坡滑進了山谷。雖然我在創(chuàng)作《廟堂》的過程中沒有尋找到自我,但是《廟堂》畢竟是一面鏡子,它散射著一些為信仰殉難的可疑而陳腐的氣息,這信仰不是別的,就是因崇拜權力而導致的腐敗。腐敗聽起來像是個答案,這是這個詞最厲害的地方。那些讀了《廟堂》的權力崇拜者,天真地以為自己就是時代的主宰。但是照了《廟堂》這面鏡子之后,他們看見了自己的原形,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生活在一副死亡的面具后面。我不僅沒有尋找到自己的自我,還粉碎了他人的自我,當然就犯了眾怒,遭受聲討在所難免。最開始時有人聲稱再寫就要剁掉我的手,恐嚇我的竟然是一位副市長,當然他是通過黑老大給我遞的話。多虧那位黑老大曾經(jīng)是朋友,我服務過的老板曾經(jīng)幫過他,當然那位副市長并不清楚我們之間的關系,以為黑老大是受他掌控的,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過去我老板保護過這位黑老大。黑老大先是請我吃了一頓魚翅鮑魚,然后又洗了澡,在澡堂子的休息大廳,他勸我如果想繼續(xù)寫,還是離開東州為好,因為僅這一部書就將東州官場有頭有臉的人都得罪光了,如果再寫下去恐怕有性命之憂。和黑老大分手后,我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英雄氣概,我慶幸自己再也不用追求任何雕像的意義了,因為在我心目中權力那個巨大的黑影已經(jīng)落在地上,猶如一只死去的野狗。那具狗骸似乎已經(jīng)被土地吸收了一半,但是蒼蠅們?nèi)匀徊豢戏艞壦歉瘮〉亩亲?,黑壓壓的一大群蛆蟲爬來爬去,我遠遠地望著這腐爛的一大團,似乎在蛆蟲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從前的影子?!盃€吧,”我情不自禁地感慨,“萬物終將回歸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