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女女女(4)

爸爸爸 作者:韓少功


她婆婆氣得要吐血。

她丈夫氣得同她又打架,又離婚。

她也得玩玩離婚。用她的話來說,不離上三五次婚,那還算個女人么?不是白活了老娘一輩子?她以前玩過革命和舊軍裝,眼下趕上好時代,開始玩錄像帶和迪斯科,玩化妝品和老煙老酒。身上全洋玩意兒,沒有國貨。上面用乳罩一托,下面用牛仔褲一兜,身體的重心好像就提高不少,兩條長腿篤篤篤地朝前沖去,如踏在云端騰騰欲飛。這樣的女人,當然可以伸出女巫那種干瘦的手,下巴得意地一擺,“拿掉啦”。

她當然要拿掉那血糊糊的玩意兒。不然,她可以一氣跳上四十個小時的迪斯科然后大睡三天嗎?她可以喝得頭痛腦漲然后半夜隨意叫上一個男人陪她出去散步嗎?她可以騎著摩托撞倒警察然后揚長而去嗎?可以叼著一根煙不管與男士們辯論什么問題都非得占個上風嗎?她可以把靦腆少年或昏聵老頭都調戲得神魂顛倒,然后從他們那里要來鈔票,在高樓上或峭壁上細細撕碎,看碎片向蒼茫大地飄去,自己興奮得母驢般地嚎叫起來嗎?

幺姑當保姆,十幾年帶出了這樣一個干女兒,實在有點奇怪。而且我覺得,幺姑終于去洗澡肯定與老黑的甜甜一笑極有關系。那天幺姑炒了一碗焦焦的火焙魚,定要給干女兒送去,說黑丫頭最愛這一口。其實老黑早就沒有這個嗜好了,我向幺姑說過多次。每次她都諾諾地表示明白,可一炒上火焙魚,又順理成章地堅定起來:黑丫頭愛吃的。

不知她什么時候出門,什么時候又回來了?;貋砗笏恢毙纳窕袒?,問我知不知道一個姓宮的大個子,問那人品質如何,家里有些什么人。

我知道幺姑有了誤會。老黑即使再結一百次婚,大概也不會看上姓宮的。她同我說過,姓宮的遠遠慕名而來,她讓他哭,讓他跪,讓他脫衣,讓他舔鞋子和衛(wèi)生巾,總之戲弄和蹂躪夠了,再喝令他滾出去。“男人真是死絕啦,怎么一個個都是這樣的草貨?”可她周圍又不能沒有草貨。她半是厭煩又半是喜好草貨們的恭維,以及草貨們的互相嫉妒。沒有男人為她互相嫉妒的日子終究不能容忍。

幺姑聽了我吼吼叫叫的擔保,哦了一聲,似乎相信了??墒撬髞黹e散沒事的時候,總是悶悶的,抑制不住對那個大個子的疑惑和憤恨,自言自語地咕噥:“那個人,一看就曉得不是正派人……”

“那個人,說是三十六,我看起碼有五十大幾了……”

“那個人,肯定沒個正經的工作……”

那個人那個人。

她從容復習了一遍對那個人毫無根由和想象豐富的惡意揣測,便洗澡去了。我早就該料到,洗澡是最容易出事的。樓東頭住的李師傅,還有附四棟的鳳姑娘,都是在洗澡時中風或煤氣中毒。大概人赤條條地來,也想赤條條地去。澡盆張開大嘴,誘人脫下衣服,看上去實在不懷好意。

幺姑前一天才洗了澡,這天說身上癢,又一個勁地燒熱水。好像還忙碌了些什么,我沒在意,也不會在意的。天知道她哪有那么多事可忙。除了做飯菜,補衣襪,嘀咕一下什么人,還有收撿小東西的嗜好。比方說瓶子,哪怕一個墨水瓶她也舍不得丟出去,那么酒瓶、油瓶、醬菜瓶和罐頭瓶就更不在話下,全收集到她的床下和床后,披戴塵垢,參差不齊,組成了一個瓶子的森林,瓶子的百年家族。她還特別喜歡紙片。每當我把一個小紙團扔進撮箕,她準會乘我不備,機警地把它撿起來,抹平紙片的皺褶,偷偷地加以收藏。一些報紙、包裝紙、廢舊信封紙,一旦積累到一定的程度,就會被她集中起來,折成一個個四四方方的紙包,壓在她的枕下。她的枕下已經膨脹了,于是新的收獲就塞到床尾,以至平平的床墊已經兩頭隆起,升起好些突出的丘巒,使她的生活充實了不少。實在沒事的時候,她就忙著對鐘點,發(fā)現(xiàn)電視屏幕一角有了閃閃的數(shù)字,馬上去瞅她那架舊鬧鐘:或是差十分,或是差五分,情況十分嚴重。她趕忙把舊鬧鐘扭幾下,直到自己的生活與公共社會準確統(tǒng)一,才穩(wěn)穩(wěn)地把舊鬧鐘供回寶座—— 一個用膠布條復雜維系著的玻璃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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