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時代的那些原木宅邸以及位于后街較為簡樸的小木房,處于一種斷垣殘壁的迷人狀態(tài)。由于貧困且無人照料,這些房子從不上漆,歲月、塵土和潮氣的結合使木頭顏色漸漸變深,賦予它那種特殊的顏色,獨特的質地,小時候我在后街區(qū)看見的這些房子十分普遍,我甚至以為黑色是它們的原色。有些房子是褐底色調,或許貧民區(qū)的房子根本不識油漆為何物。但18世紀和19世紀中葉的西方旅人形容有錢人家的宅邸油漆鮮艷,認為這些私宅和其他的富裕風貌具有某種豐饒有力之美。小時候的我時而幻想為這些房子上漆,盡管如此,失去黑白布幕的城市仍教人心悸。到夏天的時候,這些老木屋干透,變成一種黯淡、灰質、打火匣般的褐色,你能想像它們隨時都可能著火;在冬季漫長的寒流期間,雪和雨水同樣讓這些房子蒙上朽木的霉味。老舊木造的僧侶道堂情況亦同,共和國禁止這些地方作為朝拜場所,如今多已廢棄,除了街頭流浪兒、鬼魂和古物收藏者之外沒人會去。這些房屋使我產(chǎn)生了相同程度的恐懼、擔憂和好奇:當我從頹垣斷壁外透過潮濕的樹叢探看破窗殘宇時,心頭便掠過一股寒意。
由于我是以黑白影像來理解這城市之靈魂,因此少數(shù)目光獨到的西方旅人的線條素描--例如柯布西耶,以及任何一本以伊斯坦布爾為背景、附黑白插圖的書都令我著迷。(我整個童年都在等待,卻始終不見漫畫家埃爾熱以伊斯坦布爾作為丁丁歷險的背景。當?shù)谝徊慷《‰娪霸谝了固共紶柵臄z時,某盜版書商發(fā)行了一本名為《丁丁在伊斯坦布爾》的黑白漫畫書,作者是本地漫畫家,他把自己從電影畫面的演繹,跟丁丁其他歷險的畫面拼湊在一起。)舊報紙也使我著迷,每回讀到謀殺、自殺或搶劫未遂的報道,我便嗅到一股長久壓抑的兒時恐懼。
在某些地方--帖佩巴絲、加拉塔、法蒂赫(Fatih)、翟芮克(Zeyrek)、博斯普魯斯沿岸的幾個村落、于斯屈達爾(sküdar)的后街--也看得見我所描述的黑白之霧。在煙霧彌漫的早晨,在刮風的雨夜,海鷗筑巢的清真寺圓頂看得見它;在汽車排放的煙霧、煙囪冒出的裊裊煤煙、生銹的垃圾桶、冬日里空寂荒蕪的公園和花園以及冬夜里踩著泥雪趕回家的人群中也看得見它;這些都是黑白伊斯坦布爾憂傷的喜悅。幾百年沒再噴過水的殘破噴泉,貧民區(qū)里被遺忘的清真寺,突然出現(xiàn)的一群身穿白領黑褂的學童,沾滿泥巴的老舊卡車,因歲月、灰塵和無人光顧而更加昏暗的小雜貨店,擠滿落魄失業(yè)男人的破落小店,跟許多被掀開的卵石子路一樣土崩瓦解的城墻,一段時間過后開始看起來大同小異的戲院門口,布丁店,人行道上的報販,三更半夜在街頭閑蕩的醉漢,黯淡的街燈,往來于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渡船以及船煙囪冒出的煙,被雪覆蓋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