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傳佛教有一本《西藏度亡經(jīng)》,曾經(jīng)被瑞士心理學家榮格推崇備至。書中認為,生死持續(xù)輪回,人應該通過修煉,抓住死亡和轉世之間的中間狀態(tài)的機會,求得解脫。
所以,人應該為死亡未雨綢繆,不能到臨死時才思考人生,毫無準備。而應該時刻準備好面對死亡,求得永恒的解脫?!斑@種反省可以讓我們在一息尚存的時刻,充分利用我們的這一生;也讓我們在死亡的那一刻,不至于悔恨或自責虛過此生。”藏傳佛教的密勒日巴尊者說:“我的宗教是生死無悔?!?/p>
密勒日巴是11世紀的藏傳佛教大師和詩哲,他曾寫下許多生動的詩歌來宣揚佛理。與其他大師均被尊為佛或菩薩化身不同,密勒日巴自稱只是一個凡夫俗子,“此生此世因刻苦修煉而得成就”。
和他正好相反,17世紀一個被認定是轉世活佛的藏族少年,天生就有超人的資質,身負神秘的使命,卻選擇了“刻苦修戀”。他的詩歌寫道:
我的意中人兒,
若是要去學佛,
我少年也不留在這里,
要到山洞中去了。
我往有道的喇嘛面前,
求他指我一條明路。
只因不能回心轉意,
又失足到愛人那里去了。
我默想喇嘛的臉兒,
心中卻不能顯現(xiàn);
我不想愛人的臉兒,
心中卻清楚地看見。
若以這樣的“精誠”,
用在無上的佛法,
即在今生今世,
便可肉身成佛。
這就是被民間稱為“風流活佛”的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他留下許多詩歌,描寫自己身為活佛和凡人的雙重生活,其中大多是描寫男女歡愛離怨的情歌。光是看這幾句詩,說他“叛經(jīng)離道”也不算過分。傳說倉央嘉措在布達拉宮開了一個旁門,到晚上就偷偷溜出宮外與情人私會,天亮前再回到宮中。有一次夜里下雪,人們順著足跡找到他情人的居所,才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
這還不算,倉央嘉措又似乎在詩歌中坦然地承認了這個“驚天秘密”:
人家說我閑話
自認說得不差
少年的輕盈腳步
踏進了女店主家
在教規(guī)嚴謹?shù)狞S教上層核心,何以出現(xiàn)倉央嘉措這么一個異類呢?后人解釋:“六世達賴以世間法讓俗人看到了出世法中廣大的精神世界,他用最真誠的慈悲讓俗人感受到了佛法并不是高不可及?!彪y不成這個悱惻纏綿、才華橫溢的活佛的一生,也暗示了藏傳佛教的某種深邃佛理?
1682年2月,五世達賴喇嘛圓寂。當時西藏政局復雜,擔任第巴攝政王的是五世達賴的親信弟子桑結嘉措,處在西藏貴族、蒙古貴族、清朝中央等幾種勢力博弈的旋渦中,桑結嘉措作了一個決定:隱瞞五世達賴的死訊,密不發(fā)喪15年。直到1696年,康熙皇帝征討叛亂的準噶爾部,偶然得知五世達賴已死多年,雷霆震怒。桑結嘉措一邊認錯,另一邊推出14歲的少年倉央嘉措,聲稱他就是五世達賴的轉世靈童。
桑結嘉措解釋,他早在14年前就選好了轉世靈童,并進行多年的秘密教育和培訓?;蛟S更有可能的是,在正式進入布達拉宮之前,倉央嘉措的整個少年時代都是在自由爛漫的民間環(huán)境中度過的,民間的種種浪漫傳說,甚至男歡女愛的場景,都可能影響他的性格形成。而且,他的父母都是貧苦的農奴,信奉紅教,紅教教規(guī)并不嚴謹,允許僧徒娶妻生子,與他后來一步登天升入核心的黃教嚴禁僧侶接近婦女的清規(guī)戒律截然不同。
隔絕于深宮中,學經(jīng)生涯又繁重枯燥,可能使年輕的活佛產(chǎn)生逆反心理,讓自己懶散放任,與其他宗教領袖的關系越來越疏遠。他只是名義上西藏政教合一的領袖,實權卻掌握在桑結嘉措手上,當時處于多種勢力沖突下的藏區(qū),政治局面波譎云詭,危機四伏,怎么能想像,一個生性浪漫多情的年輕人會對這樣的活佛生活有興趣?
1705年,桑結嘉措第巴在與蒙古貴族的政治斗爭中失敗被殺,六世達賴喇嘛隨之被廢黜,押往北京,行至青海湖一帶時去世,時年24歲。不過,也有民間傳說他隱名埋姓,周游蒙古、西藏、印度、尼泊爾等地,后來在阿拉善去世,終年64歲。這樣的傳說,可能更多是出于愛惜倉央嘉措的才華,不忍面對其悲劇的一生吧?
密勒日巴尊者的宗教是生死無悔,倉央嘉措活佛的宗教又該是什么呢?他在詩中寫道:
若不常想到無常和死
雖有絕頂?shù)穆斆?/p>
照理說也和呆子一樣
唔,年輕的活佛一樣努力要參透生死啊。他如何來參生死呢?看看這詩句:
因為心中熱烈的愛慕
問伊是否愿做我的親密的伴侶
伊說:若非死別
決不生離
“若非死別,決不生離”。熾熱的愛情,是不是也參到了生死無悔的境界呢?
無論如何,雖然政治上完全失敗,宗教上也沒有“圣人”、“尊者”的地位,倉央嘉措?yún)s以他優(yōu)美而熱烈的詩句,成為歷任達賴喇嘛中,最為中國人所熟知的一位。美的不朽、詩的力量,是他本人也始料未及的吧。
藏區(qū)雄渾蒼涼的自然風光,與中國其他地區(qū)截然不同。另外,雖然藏族社會也正步入現(xiàn)代化進程中,但比起漢族社會的信仰真空,藏區(qū)保留了嚴密的宗教體系、虔誠的信仰。這種文化特征令作為旁觀者的漢族同胞心儀不已,仿佛發(fā)現(xiàn)失去已久的“香格里拉”,興起了近十多年的西藏旅游熱。
新興的富裕階層、都市白領們來到雪域高原,頂禮膜拜仙湖,騎馬或徒步轉山,聆聽蓮花生大師的傳說,在三大寺前許愿,甚至長久住下“接受身心的滌蕩”……深深吸引他們的,究竟是虔誠的信仰呢,還是這種信仰所衍生的獨特美學?打動我們的究竟是密勒日巴尊者的刻苦修行,還是倉央嘉措的深情詩句?我們心目中的西藏是終極的精神歸屬,是內心的精神凈土,還是一時的精神休閑會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