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她要借機靠近斯威尼小姐，把她從別人身邊引過來，期間或許還能牽一下她的手。俗話說，要吃下一頭大象必須一小口一小口地來。同理，她也要一小點一小點地談?wù)撍脑竿?、她的需求。她要去“遠(yuǎn)城”，或者比“遠(yuǎn)城”還要遠(yuǎn)的城市。離開這片荒野，到一個書架成林、鏡子成墻的地方去，到一個書本和鏡子像沙子一樣尋常的地方去當(dāng)助教。她既然能教米帝帝瑪?shù)暮⒆幼x書，想來也能教別的更有前途的地方的孩子讀書。

卡妮卡知道大多數(shù)族人會認(rèn)為她在癡人說夢（就像沙漠的游牧民夢想見到雪花一樣不現(xiàn)實），所以，她只把計劃告訴了疤孩一人。他是絕對沒有機會說出去的。誰會和疤孩聊天呢？告訴他就足夠了。能夠讓別人聽到她的計劃，能夠?qū)⒆约旱膲粝朊枋龀鰜?，她就心滿意足了。他全神貫注地聽完了她的話。他什么也沒說，但是她可以確定他是支持她的?？v然他腿腳又跛又慢、面容畸形可悲，他畢竟是懂得夢想的。

斯威尼小姐顯然是一個有膽識的女人。她顯然見識過“雪花”，或許還穿越過雪地。她會聽她說話，理解她，幫助她。畢竟斯威尼小姐曾經(jīng)親切地捏過卡妮卡的肩膀。她曾經(jīng)和她貼得那么近，她的發(fā)絲撩撥著卡妮卡的面頰，卡妮卡的鼻孔能滿滿地嗅到她身上的芳香： 一種復(fù)雜、濃烈的香味——雖然一些當(dāng)?shù)厝苏J(rèn)為這氣味很難聞。是她把鏡子送給了卡妮卡。

卡妮卡暗自發(fā)誓： 今天一定要鼓起勇氣行動。免得舅姥爺伊力姆或其他人又來唧唧歪歪。他們抱怨她遲遲不找丈夫，嘮叨地說： 在夏季干燥的風(fēng)吹起前，一定要把她嫁掉。她要趕在他們逼得她進(jìn)退不得前行動。

卡妮卡緊張得五臟六腑都糾結(jié)到了一起，何況她還有晨便要到矮樹叢后去解決，于是她干脆起了床。門開著，她瞥了一眼門外，吃驚地發(fā)現(xiàn)天還很早。自打她當(dāng)了助教，又有書可讀以后，她就起得越來越早了。伊力姆似乎很贊許她這一變化，近來也不太抱怨了。他從前一直不滿她睡得太多，每天都要太陽曬屁股了才起床。

“她懶得跟死人一樣。”伊力姆有一天對尼瑪說。他轟隆隆的嗓門雷似的響，全米帝帝瑪都聽到了他的話。即使現(xiàn)在，卡妮卡想起自己的這項惡名也依然會臉紅。她賴床并不是因為懶惰，有時候，她的確會在整個米帝帝瑪都沉睡的時候，熬夜與疤孩談?wù)撔┢渌瞬涣私狻⒉毁澰S的話題，以致第二天早上都爬不起來。但是，從根本上說來，是這沒盼頭的日子害得她失去了生活的熱情。自打圖書館來訪以后，人人都可看出她與“懶惰”這個概念劃清了界限。

她猛地?fù)]了一下右手，好像這樣就能把舅姥爺?shù)睦仙Ｕ創(chuàng)]之腦后。今天，她不要再費神去想這些個大腦里除了泥潭就是覓色老公、除了覓色老公就是無聊瑣事的親戚們。她要懷著飽滿的熱情，目標(biāo)明確地開始新的一天。在期待中，時間將飛速過去，駱駝移動圖書館和斯威尼小姐很快就會來到眼前。美國人在加里薩省圖書館旁邊的空地上，兩個牧人正費勁地把裝滿了書的木箱捆到一頭駱駝的背上。他們捆了一刻鐘還沒捆完，十幾個路人聚在旁邊看著。菲兒和阿巴斯先生站在一處，她看到駱駝長長的睫毛扇動了一下，以躲避一道晨光的直射。它躑躅的時候恰好弄翻了書箱，書本又一次重重地砸到了地上，激起層層回音。這第五次努力還是失敗了，駱駝的雙唇翻了起來，恰像是在蔑笑。

一個牧人咒罵了幾句，菲兒雖然聽不懂詞意，卻也能猜出個大概。他撿起一本《實用初級英語》，氣急敗壞地丟了出去。菲兒看著書滑過地面，不禁皺起了眉頭。牧人繼續(xù)咕噥著，抓起了一本《豬鼻子的起源》。阿巴斯先生一動不動地站在菲兒身邊，他穿著一條藍(lán)色條紋褲和一件淺粉色有衣領(lǐng)扣的襯衫，襯衫的袖口上有足球模樣的袖扣。菲兒猜他大約有四十二或四十三歲，但他的模樣又像是一個扮大人的小男孩。他麻木不仁地看著牧人摔了第二本書。

每逢這樣的時刻，菲兒便難免回想起自己的早期時光。十二年前，她還是個缺少經(jīng)驗的小圖書館員，坐在貝德福德圖書館分館的青少年區(qū)的咨詢臺后面?！昂⒆觽?！大家都在看書，請你們不要吵嚷。圖書館不是任你們胡鬧的地方……我不是要限制你們的自由，但是你們不能把這里當(dāng)操場……”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后自行認(rèn)輸，她覺得自己實在不是訓(xùn)孩子的料，只有果斷嚴(yán)厲的人才能鎮(zhèn)得住孩子，而她卻總是說著說著就含糊其辭起來：“也許吧……有時候吧……”

在這里，她精神飽滿地開始了新的工作。她學(xué)會了用斯瓦希里語告誡牧人們小心搬書：“維坦茲—維塔布！Vitunze Vitabu！斯瓦希里語。“那些書！””有阿巴斯先生為她做翻譯的話，她也會試著多說幾句。她會講解說： 書脊很容易散架，書本數(shù)量有限，你們要尊重捐贈人的好心?？墒钦f著說著，她便會跑題去講美索不達(dá)米亞保存泥板文獻(xiàn)的第?個圖書館，或者1905年出現(xiàn)在馬里蘭州哈格斯頓城的第一個以馬運書的移動圖書館。她甚至還會講到哲學(xué)領(lǐng)域去，說書本是超越時間和空間的存在。這時，阿巴斯先生便翻譯不下去了。牧人們也只能呆立無語。

光靠說是沒用的。她必須要另想一個法子，將自己對移動圖書館的熱情傳達(dá)給他們。她一定要想個法子。

阿巴斯先生放在身前的兩手抓著一個棕色的袋子。與他同行了這么多次，她已知道了那是他的午餐袋。他是個單身漢，她想像他每天晚上給自己備好午餐，然后將午餐袋放到門邊。她伸出手去，麻利地把袋子搶了過來，然后舉起手臂，將袋子擲到了地上。

他張大了嘴，好像要吞掉什么東西似的?！澳愀蓡?？”他問。

“阿先生，我既然要在您的國家里呆著，”她說，“便要入鄉(xiāng)隨俗嘛?！?/p>

“我那，”他氣得語無倫次了，“我那袋子里裝了葡萄。你知不知道這里的葡萄有多貴？”

她指了指駝隊的方向。“那些書，”她說，“也都很貴?！?/p>

“那個嘛，”阿巴斯先生甩了甩手說，“他不正在氣頭上么？”

“我也在氣頭上。駱駝移動圖書館建立的目的是讓偏遠(yuǎn)地區(qū)的人有書可讀。知識改變命運。如果書弄壞了，圖書館就是名存實亡?！?/p>

他們對視了整整一分鐘。然后，阿巴斯先生轉(zhuǎn)過臉去，簡短地說了牧人幾句。牧人用夸張的動作一本、一本地?fù)炱鹱约簛G掉的書，撣去書上的灰塵，小心翼翼地將書擺回原位。

“謝謝你，”菲兒說，彎身撿起午餐袋，“由于你的幫助，圖書館得以幸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