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描:寫給遠去的路遙(1)

路遙十五年祭 作者:李建軍


明天你就要去三兆,在那個人生的最后驛站接受人們送別,然后走向遠方。是的,我寧愿將你此去看作是一次遠行,而不愿相信你是真的訣別了這個世界。

17日下午,突然接到李秀娥和曉雷從西安打來的長途電話,秀娥聲音哽咽,說你去了。我?guī)缀醪荒芟嘈抛约旱亩?,接著是曉雷沉重的聲音,將這個殘忍的事實確鑿地又重復一遍。哀痛和悲涼頓時潮水般溢滿我的身上,熱淚止不住奪眶而出。

僅僅16天前,11月1日,我公差回西安,還曾去醫(yī)院看望你。知道你突然病倒的消息是《延河》的小張、小許打電話告訴我的。那是9月1日,一個秋風蕭瑟的日子。我當即趕到郵局向你發(fā)出電報,希望你能鼓起勇氣信心戰(zhàn)勝疾病。你生就是名出色的斗士,你的精神和毅力總讓人佩服,我不相信會有什么病魔能擊倒你??墒窃卺t(yī)院里看到你虛弱的樣子,我的心顫抖了。你看到我眼圈也紅了,很大一顆淚珠從眼角滾下。我們執(zhí)手相看淚眼,許多說不出的話語都在這四目對視中傾吐。你終歸是要強的,很快振作起精神,說你的感覺慢慢好起來,發(fā)誓似的說道:“我一定要站起來!”我不懷疑你的話,熟識你的人都知道,你擁有比鋼鐵更強硬的意志。學生時代的你酷愛摔跤,跤場上有勝有負,這次與你交手的是疾病,你被摔倒了,你自然不會輕易認輸。你會重新站起來的,你會贏得這場角斗。

那天天空飄灑著細雨。初冬的雨已有了寒意,從病房探望你出來,心情沉重而恍惚,只覺身上一陣陣冷。你說等病情再好一點就出院,問我臨潼部隊療養(yǎng)院的條件怎么樣,因我在那里療養(yǎng)過,你說你很想每天都在那里的溫泉池子里泡一泡。這構想無疑是樂觀的??墒窃谡f到你發(fā)病住院前的心態(tài)時,我的心卻在寒森森的感覺中抽搐。我知道你是乘坐剛開通的火車去延安時病倒的,離開西安時看去還好端端一個人,誰知到了延安你竟無力走出車廂,是《延安報》的朋友將你背下車的。住進醫(yī)院,便查出是肝硬化腹水,不幾天工夫體重近180斤的你迅速消瘦到不足120斤。你對我說,其實你早已知道自己病得不輕,你絕望地猜測是肝癌,你之所以強扶病體奔向延安,為的就是在那塊生你養(yǎng)你的土地上尋找一處合適地點,最好是片遠離人煙的僻靜小樹林,將身體用白布一裹,靜靜躺下,然后悄悄地走向另一個世界。真是一種殘酷的浪漫!你為何如此構思這凄涼的歸宿?難道這算是一種從容坦然平靜么?

事實上,你是很不甘心地猝然而去的。誰也沒想到你會走得這么突然,包括你本人。就在昨天,陜西作協(xié)的同志又打電話告訴我說,你對身后之事未留下任何遺言,而你有多少牽腸掛肚的事需要作番交待呀。大家都將希望寄托于現(xiàn)代醫(yī)學科學,很愿意迷信大夫,可是迷信粉碎,希望落空。人世間的事情就常常這樣無視人的意志。這意志可以移山填??梢陨咸烊氲?,可以建設想建設的毀滅想毀滅的,唯獨難以掌握無常的生命之舟。人是這么神勇強大,又是這樣虛弱悲慘!

你從陜北那塊土地走出還不到二十年。你是帶著生活的豐厚饋贈走向一個新天地的,這饋贈里最沉甸甸的禮物便是苦難。陜西許多中青年作家都經歷過苦難,平凹、忠實、志安、京夫……記得有次陜西文學界創(chuàng)作會議,夜晚,我們聚在一起,話題扯到生活給予人的磨難,大家講著各自的經歷,講著以往許多不堪回首的事情,說到動情處,我們眼里淚光閃閃。這些人中,尤以你的經歷最為坎坷。你7歲時,父母因無力撫養(yǎng)眾多子女,便將你從老家清澗送與延川大伯家去做兒子。在貧窮與饑餓中你艱難又頑強地長大。你說幼時的你只有在冰天雪地的冬季才能穿上鞋,說你已長得很大了,還沒有穿過一條新褲子。上學后,別的孩子擁成堆兒耍鬧,你卻孤零零遠遠躲開——你的褲子是破的,不敢到人前去。放學后,回到村里那些沒上學的光屁股娃娃中間,你才感到自然舒坦,才敢無拘無束盡情玩耍。在你的印象中,你的童年從沒吃過一頓飽飯,你那時常常呆想的就是:人要是啥時候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該多好!對于這些苦難你銘心刻骨,你珍視生活的這份饋贈,它使你懂得了生活,懂得了最普通的人的命運、感情和希冀。你是從苦難的普通勞動者中間走出來的,你對他們的感情是一種滲透到血脈里的感情,這感情牢固地根植于你的心里,最終又頑強地從你身上體現(xiàn)出來?!度松穯柺篮?,許多讀者曾經問你:那個不識字的農村姑娘劉巧珍,還有光棍漢德順爺,是你想象出來的還是有生活原型?面對這種提問你總感到很難幾句話說清。你的每部作品,都盡可能調動自己的生活積累,最大限度地融進自己的人生體驗。當你穿著破褲子在村頭出現(xiàn)時,那些不曾上過學在家以燒火和針線為功課的女孩子,你的小伙伴,就會把你拉過去替你將破洞縫上。盡管走不了幾步,剛縫上的地方又會開線,可你依然充滿感激。熬過漫長的冬天,荒禿禿的山溝里突然出現(xiàn)了彩霞一樣的杏花,你便滿心歡喜,天天去杏樹下觀望。山溝綠了,杏花謝了,青青的小杏長出來了。直到有一天,你再也按捺不住焦急的性子,攀上樹去,摘下幾個青杏,雙手捧著,翻溝爬坡找見為你補過褲子的女孩子,把杏兒送給她。青杏兒被汗手攥成了烏突突的顏色,可是女孩子很高興,咬一口,酸得直皺眉頭,她和你卻甜甜地笑了。你進城后,這些女孩子也都嫁了人。你每次回家,看到她們變得那樣蒼老,她們的孩子又穿上了像你當年身上那樣的褲子,你的心里就涌出一股復雜難言的感覺。你發(fā)誓要寫出這些婦女,要讓人們都了解她們的善良,她們的美好。所以,當讀者興趣濃濃地詢問劉巧珍是誰時,你只能回答:可能是我的妹妹,可能是我的母親,也可能是不知姓名的任何一個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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