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容顏若飛電(8)

九州:斛珠夫人 作者:蕭如瑟


她亦竭力向瑯?gòu)稚焓郑瑓s只是在海水中抓了個空,依然緩慢而無可挽回地下墜著。她絕望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它們幼小柔軟,恍然是回到了孩童的年紀,昏暗中,手心亮起朦朦白光,一筆一劃,眼看便要完成兩枚娟麗的字。

海市猛然睜開雙眼,手足冰冷,微寒的風如水拂過面頰。十年了,這個噩夢還在糾纏著她。

她在枕上稍稍轉(zhuǎn)側(cè),望見臥房窗扉大開,茫茫夜色中,無數(shù)燈火川流不息,勾勒出永安與永樂兩條帝都大道。

“也該起來了。”方諸穿著蒼綠唐草紋的大典朝服,自窗畔轉(zhuǎn)回頭來。

海市靜默了片刻,低聲道:“又做夢了?!?/p>

“這么大的人了,還怕噩夢么?”男子微微笑著。

海市垂頭看了看自己毫無異狀的手心,終于還是披衣起床,走了過去,與他比肩而立。因黃泉營、成城營、武威營定例的每五年換防之期將屆,今年邊關(guān)吃緊,又各增兵三萬,共十八萬兵馬明日一早在朱雀門外受閱,本就是不夜之都的天啟,越發(fā)喧囂了。

端朝末年,北陸右金族再破天啟。其后西端軍、勤王軍與各路義軍流寇往復攻守,至未平十三年,這座曾經(jīng)寶相莊嚴的千年古都,已損毀得面目全非。端朝的末代隱帝牧云笙最終退出天啟的那一日,秋高風疾,午后不知何處起了火頭,到次日拂曉前,城中焰炎已光照百里。自殤陽關(guān)北眺,整片帝都盆地遍布塵灰,唯有天啟城是一蓬躍躍的紅,猶如碩大毒艷的食人花,在滿目荒煙里轟然綻放出來。牧云笙傾盡心血督建的霙琳宮亦不能幸免,鋪砌的云母、涼波銀與銷金玉等種種寶飾,縱然數(shù)萬亂軍與流民徹夜劫掠,也不過自火中搶出了十之一二。

徵的都城亦定于天啟,只是這天啟,已是焦土上生出的一座新城。舊日的天啟,連同傳說中霙琳宮深處那些夜半下紙?zhí)硐愕漠嬔?,還有這個端朝一起,全都化為亂石枯炭,深埋在新天啟城之下。極盡宏麗工巧的霙琳宮,吞噬了無數(shù)工匠的性命,在天啟城中卻不過矗立了短暫的數(shù)年。然而那蜃氣樓臺般的美麗,與礎(chǔ)石下成河的血流,已足夠令人永志不忘。

她輕聲嘆息。當年烈火焚城的那一夜,天色怕也不過如此吧?

宮中也不安寧。禁城中遍植了楓槭諸木,每每秋到濃處,深邃青天之下,一叢一簇赤霞朱錦地燃了起來,映著玄黑粉白的宮室樓閣,靜穆中平白顯出熾烈的美?,F(xiàn)下是夜里,宮中盞盞琉璃提燈穿梭如織,樹影搖曳,照得紅葉繁華剔透,惟有帝旭所居金城宮一派寂寥。雖則朝臣都已起身整裝,卻也大抵知道明日的閱兵,帝旭是照例不去的了,可也難說他或許心念一轉(zhuǎn),真要擺駕朱雀門閱兵,因而偌大天啟中依然徹夜人馬調(diào)動,灑掃帳幔,惟恐有失。

“為了天子說不準的一個念頭,竟有這么多人在奔命——可是,真是美麗?!焙J袊@道。

“你也該整裝了。中夜寧正時分便要入營調(diào)兵往朱雀門列陣,雖然有老參將照拂,你也不可怠慢。”

海市的朝服是正八位武官服,與五重由淺至深的青紗內(nèi)袍一并齊整放在床頭。她抖開最內(nèi)一重煙青色內(nèi)袍披上,試著將內(nèi)襟絲帶交叉繞至背后。自六歲起女扮男裝,絕不要人貼身服侍,然而朝服重疊繁縟,無人幫助卻也極難穿著。

“義父……”海市為難喚道。夜風梳理她披落的及腰長發(fā),平日里那雌雄莫辨的容顏,此刻卻是娟好入骨。

方諸將頭偏向一側(cè),道:“我叫濯纓來替你收拾?!?/p>

海市微微笑道:“您一向當海市是兒郎,不是紅妝?!?/p>

“縱使你十年來習武游獵,與濯纓廝打到大,到底也是個女孩。怪我將你養(yǎng)野了,待你從軍歸來,還是要好好地選個人家,為你送嫁。”

海市忍下滿眶的淚,含笑說:“義父在宮中當值時候,不也常常服侍娘娘們起居?濯纓哥哥好歹是個男子,于禮法多有不妥,還是請義父幫我罷?!?/p>

——好歹是個男子。聽在宦官耳中,怕再沒有比這更犀利嘲諷的言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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