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疆本來是魚龍混雜的地方,云集的各方人士都是見慣了市面的,眼界自然也不低??蔁o論是東邊咸陽來的茶葉綢緞商人,還是波斯來的珠寶商人,甚至拜占庭帝國過來的傳教士,在看過她的舞姿之后都異口同聲地稱贊:那樣的舞蹈非人間所有。
王公貴族說:即使中原皇帝的后宮中、草原可汗的金帳里,都無法找到這樣絕世的舞姿。
僧侶說:那是飛天之舞。是天女捧花佛前,聞佛陀妙音誦經(jīng)而飛舞盤旋,散落飛花。
傳教士說:那是落入凡間的天使,張開雪白的雙翅起舞于耶和華面前,使主喜悅,期盼能重回天堂。
然而此刻種種舌燦蓮花的傳說都毫無意義。烈日當(dāng)頭,風(fēng)華絕世的舞姬仰起干枯的臉打了個寒戰(zhàn)。襤褸的衣衫無法遮蓋她已經(jīng)開裂的肌膚,她抱緊了自己開始曝皮的雙臂,躲到枯死的胡楊林的樹影下,把身子縮成一團。
不會……不會就這樣死在沙漠里吧?
干裂的嘴唇已經(jīng)沒有了往日的豐艷,微微哆嗦著,湛黑色的眸子里泛出了亮光。然而雪白的貝齒猛然在枯萎玫瑰花樣的下唇上留下一個慘白的印記,最終硬生生忍住了即將滑落的淚水。她如何……如何能成為半途上的枯骨?
多少年來,那個聲音一直在夢里喚著她的名字,那雙湛藍色的眼睛始終在某處渴盼地望著她――她若不找到那個人,怎可以死在沙漠里!
憔悴的女子拉過駱駝的籠頭,溫柔地撫摩著這只陪伴她的唯一的牲畜,忽然間眉頭一皺,咬著牙,一刀刺入了駱駝的頸下。不等駱駝驚嘶逃開,舞姬死死抱住了駱駝的頸子,一口咬住傷處,用力地吞咽著涌出的鮮血,生怕浪費一滴。駱駝負痛而狂奔,將她拖出好遠,終于腿一軟,跪倒在胡楊林間,張大鼻翼喘著氣,眼里滾落一串淚水。
駱駝有著類似人的大眼睛和濃密的睫毛,溫馴而良善,此刻卻因為痛苦驚惶而濕潤。動物水氣彌漫的眼睛里,忽然升起了一張女子美艷憔悴的臉――舞姬的雙唇因為鮮血而染得艷麗無比,喝了幾口血,她的精神也為之一振,然而松開手,看到駱駝流淚的眼睛,舞姬陡然間也落下了眼淚。
淚水墜入砂土,迅疾湮滅無蹤。
“很痛吧?對不起……”她喃喃對著駱駝?wù)f話,一邊憐惜地抬起手,試圖堵住那個噴血的傷口――然而血還是繼續(xù)涌出來,染紅她的雙手和衣襟,熱而濕。
有經(jīng)驗的沙漠客在迫不得已取駝血解渴的時候,會注意下刀不傷到駱駝的血脈,而她那樣經(jīng)驗不足的人,根本無法選準(zhǔn)位置。這一刀,顯然已經(jīng)重傷了駱駝。
手忙腳亂地堵著傷口,疲憊交加的舞姬滿手是血,忽然間就抱著奄奄一息的駱駝失聲哭了起來,感覺那樣無邊無際的荒涼和無助終將讓自己埋葬,喃喃:“高昌……高昌古城,到底在哪里呀?”
沙風(fēng)呼嘯過耳,宛如有無數(shù)死在沙漠中的幽靈嘶喊著。隱約間,仿佛有一絲什么聲音夾雜在那些粗礪的風(fēng)聲里傳來,絲絲縷縷地流淌,宛如清泉。她在不知不覺間便朝著那個聲音的方向踉蹌而去,帶著滿襟的鮮血。
“高昌古城么?”在心力交瘁的恍惚中,忽然間那一縷清泉般的聲音停頓了,代之以一個清朗的聲音,重復(fù)了一遍她的話,然后回答:“不就在太陽落下去的地方?”
一只清瘦的手抬起來,指給她看落日的方向――
夢幻般地,舞姬看到了夕陽余輝籠罩著一座閃著金光的古城。沙漠蒸騰的熱氣里,她透過胡楊林枯死的樹枝,居然看到了夢中出現(xiàn)了幾千次的情形:
遠處的天際,克孜爾塔格山在夕陽照射下煥發(fā)出火焰般跳躍的光,而山下不遠處矗立著一座古城:高大城墻、馬面、大殿、佛塔、僧房、可汗堡……歷歷在目,勾勒出一幅興盛繁榮的景象,而城中卻悄無人煙。
一切都宛如夢中。那個十幾年來一直不停重復(fù)著的夢。
“支提窟,支提窟……”仿佛脫力般地,舞姬開啟了染滿血的雙唇,夢囈般吐出了幾個陌生的字眼,掙扎著向著天際頭那座古城走去,沒走幾步就支持不住地跪倒在沙漠里,然而還是對著高昌古城伸出了傷痕累累的雙臂。
“那是蜃樓幻象――真的高昌城還要走一天一夜?!迸赃?,那個聲音繼續(xù)道,波瀾不驚,看著她那樣虛脫無力竟沒有絲毫援手的意思,只是發(fā)問,“你為什么要找高昌古城?一百一十年前的戰(zhàn)亂后,那里不是早就沒有人煙了么?”
“不,不……羅萊士……羅萊士在那里?!蔽杓в暮诘难凵穹路鹂床坏降椎墓湃?,上面神光離合,不知道是夢是醒,只是喃喃,“羅萊士在那里……”
那幾個字一出口,極遠極遠處,仿佛暗夜里某處有一扇門無聲無息地開啟了,黑暗陡然在轉(zhuǎn)瞬壓頂而來,淹沒了她眼前夕陽下古城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