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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篇 永遠的訣別——悼慎之(2)

何方談史憶人:紀念張聞天及其他師友 作者:何方


“寫作小組”既無所事事又沒人管,而1980年初釣魚臺又要搞經濟核算,一座樓每天三千元,不交錢就得走人,批準進駐釣魚臺的李先念也不管了。于是我們就向上提出申請解散的報告。理由兩條。一是批蘇修會被認為是指桑罵槐地批中國,因為有些方面中國并不比蘇聯(lián)遜色,而且還不愿公開揭露。二是批蘇修勢必會涉及以經濟集中、政治專制、思想管制為特征的斯大林模式,而斯大林和這個模式又都是不能批的。但由于“小組”系中央指定成立,所以在無正式答復的情況下,也未敢貿然解散。后經胡喬木同意,宣布所調人員先回原單位工作。只剩下慎之和我無單位可回,遂搬到毛家灣當年高崗住過的小院留守待命。雖上有宦鄉(xiāng)領導,但實際上就我們兩人自己管自己,過了一段“神仙”般的生活:早晨同去北海公園散步,回來在小攤上吃一頓油條燒餅或豆腐腦,上班也就是各自讀書或寫作,晚上則利用當時有利條件,翻閱大量國內問題的文獻和史料。休息就是閑聊,海闊天空,古今中外。慎之學識淵博,我從他那里學到不少東西。但他有點狂傲,臧否人物沒有幾個是他看得起的。而他的某些刻薄言論也常遭到我的“抨擊”,他卻也從不在意。人們或許以為,慎之喜歡高談闊論,時間大約多消耗在滔滔不絕的議論和與各方人士的交際中。其實這多少有點誤會。他雖然天資聰慧,但也相當用功。他不但讀的書多,還抄錄了大量卡片和資料。1981年宦鄉(xiāng)要我?guī)退鸩菀黄饛蛷偷┐髮W一位教授談帝國主義垂死性的文章,慎之那幾箱卡片就大有用場。他雖只小我一歲,但思想敏銳,記憶力好,卻勝我多多。古今中外一些典故,特別是人名,我往往話到嘴邊還是想不起來,他卻如數家珍。這當然與他的用功、常讀不懈有關。

在釣魚臺和毛家灣這三四年,雖然反修交了白卷,但別的方面還是有些收獲。就我們兩人來說,除連接上個人中斷多年的國際問題研究外,更重要的是協(xié)助宦鄉(xiāng)開展對外學術交流。在這之前,新中國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完全實行閉關鎖國,幾乎對外沒有諸如互派代表團、舉辦討論會之類的交流。在這方面,宦鄉(xiāng)可說起了開山作用,慎之和我則是他的哼哈二將。例如單是1979年,我們就曾兩次組團去美國,分別同哥倫比亞大學和布魯金斯學會,討論蘇聯(lián)問題、國際形勢和中美關系。會后又訪問一些著名研究機構和大學,建立聯(lián)系并商定交流計劃。每次歷時一月。緊接著去日本,情況相同,只是氣氛更為熱烈。在這之前,慎之還曾作為隨行人員陪同鄧小平出訪美國?;锣l(xiāng)也率團訪問過美國和日本。關閉了二三十年的對外學術交流之門,就在這時被打開了。慎之英文好、善交際,在這方面起了很大作用。他對外活動也注意分寸,政治上同中央保持一致。例如在和哥倫比亞大學國際變化研究所合辦的蘇聯(lián)問題討論會上,他在1979年11月8日的發(fā)言中就有這樣的話:“蘇聯(lián)霸權主義仍然是對世界和平的主要威脅,而且影響及于一切問題?!保ㄒ娢液退餐骶幍摹短K聯(lián)問題討論》第180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年版,內部發(fā)行)。據我所知,對這一看法,當時他自己和不少人就已不大以為然了。大的方面倒還注意,但他不拘細節(jié)。那時出國,經費緊,限制嚴,每人只發(fā)零用錢30美元,而且電話費自理。這當然對他造成一些不便。一次宦鄉(xiāng)提前回國,讓我代理團長,繼續(xù)參觀訪問。誰知在二十來天的時間里,他給在美國的老同學和新朋友打電話就花了百余美元,只好要求公家報銷。還有一次在洛杉磯一餐館吃飯,席間他和一端盤子的小姐攀談,得知對方是博士,就自行加倍地付了小費。后來發(fā)現開出租車的、搬行李的,不少是博士,也就見怪不怪了。慎之確有單純天真的一面。我們頭兩次坐美國飛機,總要相約,飛機上供應的食品一定吃完。他說,自1844年望廈條約以來,美帝掠奪我國的東西太多了,我們能吃回一點算一點。一路上總是正經話和開玩笑混雜一起,嘻嘻哈哈,輕松愉快,減輕了二十多個鐘頭乘飛機的疲勞。和慎之同行,真是一件快事。

這期間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在研究當前和總結過去的基礎上就國際形勢和對外關系向中央寫報告,提建議。其中重要的一次是在宦鄉(xiāng)主持下寫的一篇關于調整外交政策的意見,主要內容是拉開同美距離,改善對蘇關系,實際上就是改變以蘇劃線、聯(lián)美反蘇的“一條線戰(zhàn)略”。因為這時國際形勢在趨向緩和,各國都忙于發(fā)展經濟,顯然我們也應以國家利益為重,對支援世界革命只可量力而行,不必打腫臉充胖子和只交“窮朋友”,而應當廣結與國,特別是要集中力量把自己的事情辦好。應該說,這些意見(還有李一氓主持起草的世界大戰(zhàn)可以避免、三個世界劃分的理論站不住等重要報告),無疑對后來十二大的許多新提法起過一定作用。而慎之正好被胡喬木點名要去參與了十二大政治報告中有關國際外交部分的起草,發(fā)揮應有作用是不成問題的。不過他并不總住玉泉山,而是得空就回毛家灣和我吹牛聊天,談點內部情況、“小道消息”。他說,國際外交部分只要求寫四五千字,但卻集中了一堆人在那里“磨時間”,實在沒意思,還不如回來輕松輕松。這當然是我所歡迎的,否則一個院子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只要他一回來,就滿院生輝,歡聲不斷,從不冷場。和他在一起決不會有寂寞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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