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美的斗士，不朽的辯才

他走了。

芝加哥63街殯儀館一連48小時敞開著大門，人群從四面八方涌進，向他們心目中永恒的斗士訣別。

葬禮在芝加哥大學(xué)的龐德教堂舉行。大雨滂沱，天人同泣。全城人流，向教堂集中，“很多人無法擠進去，只好站在外面，在雨中聆聽葬禮”（引文見本書，以下未注明出處者，同此），同時用著各自的方式為駕鶴甫去的英靈祈禱。

律師們紛至沓來，奉獻其永遠的祝福，送別這位“賦予這個行業(yè)全新意義”的辯才。此時，整整72年之后的此刻，我也不禁神往心馳。

天下何人不識君？克勞倫斯·丹諾！

歐文·斯通先生通過二張① 譯筆再創(chuàng)出版的這本“辯護實錄”，讓我們讀懂了丹諾，前無先賢的美國律師。

全書以丹諾律師力挺弱者維權(quán)為綱，寫盡他的信念、理想，反映出當年的美國法制概況；又以其生活軌跡及其間的矛盾斗爭為主線，刻畫出傳主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傳出了那個時代的美利堅社會風(fēng)貌。譯筆流暢，平添趣味。

傳主是位一生“把自己的一切，包括身體、思想、靈魂，都傾注于（個案的）審判之中”的人。您看：他可以全然不顧病重命危，力排醫(yī)生忠告、家人勸阻，毅然長途跋涉，千里歷險（那年頭可沒有而今的便捷舒適條件！），堅持辦理疑難重重的“史蒂夫·亞當斯謀殺”案。面請暫緩開庭被否，公權(quán)強橫，如之奈何？于是坐上輪椅，發(fā)表至為精到的長篇辯詞，庭上一派贊嘆?、?事后他說：這種責(zé)任感只能律師有，只有他的“委托人可以理解”。不！請允許我對他說一次“不”，一個把生命投入事業(yè)的人，必然贏得人心，能無功成？

他的思想經(jīng)常處于流動狀態(tài)，宛如碧波奔海。即使是簡單的事實，輕微的細節(jié)，他都會作深沉的懷疑，反復(fù)思考，充滿智慧，讓訟案化險為夷。

他長于“把亂糟糟的法律整理清楚”，“注入人性成分”，達到體現(xiàn)社會正義的目標，使法律于權(quán)威之外添加促人心悅誠服的魅力，人的行為由是可能自覺納入法治軌道。

誠然，他作為實務(wù)大家思考問題必定會立足現(xiàn)實，但他自有與眾不同處。他的思維不會受個案是非一例得失的局限，而是更多地著眼于未來，關(guān)注著全局——這個世界的將來！他不遺余力地去揭示那產(chǎn)生犯罪或者破壞人權(quán)的根源，追問人們的靈魂，啟發(fā)大眾互相寬容，學(xué)會仁慈；他“對生命和公正的呼喚是那樣的激情四射”，“他在為全人類的命運吶喊”，矢志滌蕩一切形式的暴力。他為“赫伍德殺人”案發(fā)表的長達11小時的法庭辯詞，得到了“無罪”裁決，“表現(xiàn)出了無以倫比的偉大”。

他的感情熾熱，歷經(jīng)錘煉，終成“一片永不熄滅的火”②，溫暖著冷酷現(xiàn)實。他對弱者的幫助大都基于一種神圣的感情：“出于愛”。而這，可不是一般律師能夠輕易達到的境界：西方如此，東方亦如是！然而恰恰是由此出發(fā)，我們的大師終能把律師實務(wù)從技巧層面提升為藝術(shù)，一朵含露帶刺的玫瑰！

他也有困惑。初創(chuàng)階段的坎坷，執(zhí)業(yè)之中的特工騷擾，全球一體，不必細說。問題在于主觀條件。恰如作者所示，“他是一個清醒的矛盾統(tǒng)一體”：“多情善感的憤世嫉俗；輕信的懷疑主義；快樂的悲觀主義；謙遜的自我中心主義；充滿希望的失敗主義?！绷钊速澷p、慶幸的是：他最終總能把一時的軟弱、煩憂與不變的理性、堅定交織一起，并使后者占據(jù)上風(fēng)，驅(qū)散困惑。勤奮讀書在這里發(fā)揮著重要作用。他有一句名言：“無情源于無知”。因此“凡是好書幾乎都愿涉獵”③；只要需要，幾乎無所不學(xué)：歷史學(xué)，哲學(xué)，心理學(xué)，社會學(xué)，生物學(xué)，解剖學(xué)，宗教學(xué)，考古學(xué)……都在他的閱讀范圍之內(nèi)?！八羞@些學(xué)科對我在法庭上的辯護都有幫助”④。也曾一度不喜歡閱讀政治學(xué)和經(jīng)濟學(xué)，一旦意識到這是重大的失誤，就“很快彌補了這方面的缺陷”。他的演說滔滔不絕，動人心魄；源于博學(xué)，絕非偶然。

他作為極負盛名的律師，在繁忙中仍能事必躬親，分身有術(shù)，這或許得力于講究工作方法。實務(wù)與方法，宛如骨肉，渾然一體。在極其棘手的訟事面前，他善于恰當?shù)胤峙鋾r間，在不同的時間段里，周密地安排好相宜的工作，從容不迫，這大約是重要原因。

關(guān)鍵在于勤于調(diào)查，廣搜證據(jù)。他認為材料比立論更重要。讀到他在這方面所下的工夫和所持的功力，念及中國刑辯現(xiàn)實，能不興嘆！在律師調(diào)查這個環(huán)節(jié)上，我們居然落后將近100年，不知何時能奮起直追？

他堅持真理，忠于真相；又敢于妥協(xié)，處事有“度”：行其所當行，言其所應(yīng)言，止其所不得不止；決不事事都一瀉千里，不留余地。

感謝譯者命先睹全書，得到如上啟示；備覺親切，尚有感悟：他不是哲學(xué)家，案案滲透哲思；不是詩人，處處流淌詩情；不是政治家，卻事事都凸顯著原則性立場。他不是一代完人，但始終屹立于時代前沿，依仗正義，為弱者維權(quán)，呼喚真理，為生民立命：是一個真正的律師！時人獻給他的桂冠是“勞工律師”，與他們國家第16屆總統(tǒng)林肯的“貧民律師”相仿，與所謂“富豪律師”相距應(yīng)有十萬八千里之遙！凡有勞工處，就有其身影?！盀閯诠まq護是他畢生最喜愛的事業(yè)”。

他沒有離去，依舊吶喊著，抗爭著：立言，立德，立功，于是永立而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