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少年血(八)

困在水晶里的海豚 作者:張佳瑋


米格。

十七歲的冬天,大雪覆蓋了我的記憶。

我和來寧,靜靜地坐在高高的欄桿上。我們現(xiàn)在沒有了單車。朵拉依然漂亮而可愛,來寧依然干凈而英俊,可是我沒有了單車。來寧現(xiàn)在已經(jīng)傷痕累累。他說他昨天晚上送朵拉回家被人用石子打破了額頭。

來寧的話說到那里頓了頓,眼睛直視著我。

我從高高的欄桿上跳下來。操場上仍然有人在玩藍(lán)球?;@球敲在地上撲通撲通的聲音好像我的心跳,向前走,不顧一切。我聽見身后下落后沉重的落地聲。

我說,來寧,冬天快完事了吧!

來寧說,米格,沒呢,還沒完事,我們?nèi)W(xué)跆拳道吧。

我抱緊自己,有一陣風(fēng)吹過,我聽見了聲音。來寧,來寧,我們?yōu)槭裁匆獙W(xué)跆拳道呢?

來寧去理了他長而糾纏的頭發(fā)。

朵拉見到來寧時驚訝地微笑著。

我知道朵拉喜歡簡單干凈的男孩子。她的手指在來寧的頭上劃來劃去。我知道朵拉終于愛上了來寧,愛上了現(xiàn)在的來寧,她摸著來寧頭上的纏繞著的藥布問他,疼嗎?

來寧說,不疼。

來寧說著把朵拉拖到自己的身下,在來寧租住的那間小房子里,朵拉解開了來寧的白襯衫,來寧也解開了朵拉的青春。

十七歲的冬天,我和來寧每個周末都去離學(xué)校不遠(yuǎn)的一家跆拳道館,我和來寧的教練是個剃著平頭,臉上有刀疤的三十幾歲的男人。他玩跆拳道玩得漂亮。來寧經(jīng)常指著他的背影說,他也要和他一樣優(yōu)秀。

我和來寧被教練分在一組。來寧總是大汗淋漓的,把我打得鼻青臉腫。十七歲的冬天,我的身體在來寧輪番的打擊下變得堅硬起來。有時候教練會把我們倆個拉開,他問來寧為什么發(fā)力這么狠?

來寧抬起他的眼睛凝視教練,沉默不語。

我被來寧踢倒在地上,氣奄息息的看著教練和來寧在我的面前打起來,相比于教練的功夫,來寧的打法顯得充滿了蠻力和笨拙。不久以后,來寧就和我一樣,氣喘吁吁地趴在地上了。

教練說來寧,小子,記住給別人也給你自己留下條后路。

來寧在天氣暖和的時候開始穿一件淺藍(lán)色的T恤和朵拉在一起奔來跑去,留著短發(fā)的來寧變得明亮而勇敢,只是在課堂上仍舊坐在最后一排呼呼大睡,再也看不到他奮筆疾書的樣子了。

在十七歲冬天里最后一個夜晚,來寧突然莫名其妙地抱住我失聲痛哭,他說他厭惡自己身體里流動著的血液,他說他不想就這樣活著,他還說這些話怎么去和朵拉說,她太簡單了,她永遠(yuǎn)不會知道那深入骨髓的寒冷的孤獨。

朵拉也許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來寧還會哭。

來寧說,米格,你用手指在眼前畫一個圈,然后讓我們從這里跳到另外的一個世界去。

我呵呵地笑,然后瑟縮地抱緊雙肩,我也是一個孤獨的孩子,可是身在其中我從來就不知道孤獨是什么味道,十七歲的冬天,來寧告訴我他感到孤獨,我相信。

我再次見到朵拉的時候,她開始直視我的眼睛了,她知道在那里,絕望和仇恨正在糾纏著生長。我在一夜之間開始討厭朵拉,開始討厭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女孩子,她們穿著漂亮的裙子,可是套住的卻是她們欲望的身體。

那一天,我和朵拉逃學(xué),守在來寧租住的那間小屋。

我想,來寧從此應(yīng)該安靜下去了吧?來寧躺在床上,倦怠的面龐蒼白無比。我拉開窗簾,一小塊陽光落進(jìn)來,方方正正地落在來寧的床上,朵拉在哭,眼淚不停地流下來,擦干,又流下來。天氣真的暖和了,我聽見孩子們在外面歡樂的笑聲。

一個小女孩口齒不清地說,哥,等等我。

可是屋子里的空氣仍然冰冷,伸出手去,冰冷的指尖劃開空氣,我?guī)蛠韺幚o被子,他蜷縮在床上的樣子好像一個孩子,朵拉的手一直放在來寧的額頭上。

來寧問朵拉,你知道什么是愛嗎?

朵拉說不知道。

來寧就自言自語地說,為什么我還是這么冷呢?

我想告訴來寧,因為十七歲的冬天就要結(jié)束了,因為春天就要來了,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我們是否還會像孩子一樣干凈而純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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