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意如
我將以虔敬的心寫下這篇書評。為我所不知的,默默付出,經受了那么多苦難的人們。
在那東山頂上,升起潔白的月亮,年輕姑娘的臉龐,浮現(xiàn)在我的心上。
我不知道,最后在《酥油》里的男主角冬月的心上,會不會涌起倉央嘉措一樣的恍惚和惆悵。塵世間最大的痛苦,必定有一種,是明明相愛卻不能夠在一起。
他為了度亡她而出家,她卻在逃脫了生死關隘之后,抱著重病之軀不顧一切回到草原上來找他……
你是否以為,我要開始強調一個感人的愛情故事,錯了,我和作者都不是要說愛情,愛情,只是這故事最出其不意的一抹余音。
我知道《酥油》這個故事會打動我,從翻開這故事的簡介開始我就知道。
梅朵和月光在廣袤的草原上不斷努力尋找,挽留,不遺余力幫助了許多人。同樣,他們也被草原上的人施以援手:多農喇嘛,耿耿畫師,嘎啦活佛,班哲阿哥,月光一家,巴桑一家。
善得人聚,草原上的人同心協(xié)力終于建起了孤兒學校,許多無家可歸的孩子被收留,接受教育。生活中依舊不斷有人無可避免地離開,任他們如何費盡心力也挽留不住。我記得這故事里的每一個人:被寺廟大梁砸死的澤仁,投水而死的央宗,轉經而亡的阿芷,被刀割斷手筋的所畫,誤食了一整包避孕藥的翁姆,被泥石流掩埋的月光阿爸和阿媽,出家為僧的月光……
每一個人的故事,每一處細節(jié),都真實的反映出草原上,藏人生活的悲喜炎涼。一如《清明上河圖》所展演的萬千世相,《酥油》這副畫卷除了開闔有度的展現(xiàn)了藏地的寥廓純美之外,亦細膩呈現(xiàn)了許多藏人生活的真實及無奈。
許多描寫藏地的書,寫到細節(jié)處就失實?!端钟汀樊斨杏凶銐蚨嗟捏@心動魄的細節(jié),看得人心頭發(fā)緊,一陣陣發(fā)涼,而這些細節(jié)的事,無法虛構,不是親身經歷,無法描述得出來。這便是真實的力量。
在月光和梅朵照顧的孩子們中,有特別乖巧懂事也有特別調皮搗蛋的,他們需要被耐心引導,悉心教導。且不論條件艱苦,缺衣少糧,大雪封山,暴雪幾乎壓垮了碉樓,生死關頭,他們拖著大大小小的學生逃亡到寺廟里。
我想,無論宗教和信仰的差異如何巨大,慈悲是人所共有的情懷。產生一種持久堅定的信念,堅定不移的去做,無論遇見什么困難也不放棄。做事的動機,是為了利益他人,讓更多素不相識的人過得更好一些,這就是真正,深廣的慈悲。這些心藏大善身體力行的人,比我們這些在城市里偶爾捐款一筆的人更值得尊敬。
當然,我不鄙視不諷刺任何一個有愛心捐款的人,畢竟這是大多數(shù)人貢獻力量的方式,你知道,許多時候,錢的力量和精神的力量同樣重要,比如,有了錢,梅朵和月光就可以在海拔比較低的壩子里再建一所孤兒學校,她糟糕的身體狀況也會得以緩解。孤兒學校得以維持下去,某些孩子有些就不必進入佛學院學習。
孤兒院的創(chuàng)辦人之一多農喇嘛圓寂,孤兒學校維持起來舉步維艱。經濟上和身體上的雙重困難,使得梅朵不得不暫時告別草原,告別月光,告別孩子們。
“有時候分離就是拖著沉重的情感逃亡,送別就是拱手相讓?!边@是江覺遲寫在月光送別梅朵時的一句話,深深觸動了我。
下到平原來的姑娘,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完全適應不了城市生活,連過個馬路也驚慌失措。這種感覺我深有體會,當初我在高原小鎮(zhèn)隱居了幾個月之后,剛下來,也是這樣的感覺。
那時我在鄭州,我站在馬路邊等朋友開車過來接我吃飯,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一個小小街頭可以有這么洶涌的人流,嚇得我不知所措。那些來來往往的車,我知道是車,下意識里卻覺得那是鐵皮怪物,會移動的大蟲子,如此生疏古怪的印象。
所以,我非常能理解梅朵回到內地之后的不適,那是連思維方式和說話方式都轉變了。就像她的朋友說的,她從一個城市女孩變成了一個酥油女人。
為了掙錢早日回到草原再建學校,她投入了工作。與城市的隔閡,生意場上的爾虞我詐讓她無比想念那個遼闊純凈的地方,想念草原上的每一個人,最想念的還是月光。
與月光這樣的人戀愛,你一點都不用擔心他會變心,他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只要你抬眼,他永遠閃閃發(fā)光存在于那里,他的愛也永遠那么清楚分明。而這涉世不深的藏家男孩卻會擔心愛的姑娘,你回到了繁華的城市里,會不會忘記我,不回來。
城市造就了巨大的幻象,在某些人眼中,它是不得不逃離的漩渦;在某些人眼中,它是引人深入的海市蜃樓。我總是在想。如果,月光能夠知道梅朵是那么迫切的想回到草原,回到他身邊,他是不是能再多等待一段時間。如果,梅朵預知以后會發(fā)生一場變故的話,她會不會把誓言說得那么決絕:
“三寶作證,除非死了,不再回來?!?/p>
他們曾一起經歷了那么多。相識,相處,相愛,雪崩,逃難,在原始森林里迷路,請求喇嘛幫助,一起尋找孤兒,沒有月光相伴,就沒有梅朵早草原上所做的一切。你如那天上的月亮,將一程一程山水照亮。
他們將一切都準備好了,虛妄的生死卻將他們分開了。梅朵和月光最后的相見讓我凄然,想起了倉央嘉措那句“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p>
縱然澄清了一切是個誤會?;夭蝗サ?,終究是回不去了。
在這一生告別的盡頭,我看見你,轉身踏上了那高高的石階,絳紅的僧衣烈火一樣燒干了我的淚水。我欲哭無淚了。赭色寺墻下默立的你,是我隔世遙遠,不能觸及的念想。最后的最后,你我永絕,隔如參商,我們所持剩的,不再是感情,除了信念,還是信念對嗎?
放棄你只是一剎那,忘記你卻將耗盡我余生的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