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師父跑江湖,能征慣戰(zhàn),不免也為大柵欄的華麗所感動了:“這大柵欄,果真庚子大火燒不盡!”
小師妹問:“你念這‘柵’字,念得真怪,在舌頭上打個滾就過去了?”
一路笑笑嚷嚷,穿梭過了樓下檐上那一塊塊金字大匾,什么“云蒸霞蔚”、“綺繡錦章”。除了瑞蚨祥這最大字號外,還有茶葉鋪、珠寶、香粉、糧食、鞋帽的店號,都懸了細絹宮燈,工筆細畫西廂紅樓,人間情愛。
丹丹徒擁太多的情,卻不是愛。
她其實不想要太多的情,只要一個的愛。既是得不到,領了其他的情,也罷,否則便一無所有。
一伙人又圍坐一起吃元宵了。這攤子是現(xiàn)場打元宵的,用篩子現(xiàn)搖現(xiàn)賣,一邊又支起大鐵鍋煮著。白滾滾的元宵,在沸水中蒸騰翻舞,痛苦掙扎,直至一浮成尸,枉散發(fā)出一種甜香。苗師父見他們埋首吃上了,便問:
“你們可知道,從前吶,元宵不叫元宵,叫湯圓。”
有個摔跤好手大師兄吃過一碗,又著那攤主添上了:“個大餡好,再來!”
苗師父叱他:“問你!”
他塞了滿嘴:“誰知道?那時候還沒做人來呢?!?/p>
一想,也是。
“真的,差不多二十年了,在袁大頭要當皇帝的時候,他最害怕聽人家叫賣元宵,總覺得人家說他袁世凱要在人間消亡了――”
有的在聽,有的在吃,只有丹丹,舀了老半天,那元宵便是她心頭一塊肉,漸漸地冷了,也軟塌了。
苗師父怎會看不出呢?只語重心長:
“丹丹,白鴿子朝亮處飛,這是應該的,不過虛名也就像閃電。是什么人,吃什么飯。你們雖沒一個是我的姓,不過我倒是愛看你們究真兒,安安分分。”
見丹丹不語,又道:
“你若找個待你有點真心的,我就放心。你看,上??刹皇窃鄣奶煜?,花花世界,十里洋場,那種世面――”
“我也見過呀?!?/p>
“你沒紅過。”
一語堵住丹丹。
是沒紅過,穿州過省地賣藝,從來沒有紅過。誰記得她是誰?她是他什么人?他沒表示,沒承諾,她便是件不明不白不盡不實的身外物。
雖則分別那日,懷玉對她和志高許下三年之約??蓱延裣?,三年是個理想的日子,該紅的紅了,該定的定了,該娶的娶了……
火車自北京出發(fā)到上海去,最快也得兩天。懷玉從來沒有出過門,這一回去了,關山迢遞,打聽一下,原來要先到天津,然后坐津浦鐵路到浦口,在浦口乘船渡江,然后又到南京下關,再接上另外的火車頭到上海去。輾輾轉轉地,一如愁腸。
車廂又窄又悶,只有兩個小窗戶,乘客都橫七豎八地席地而坐?;疖囈婚_動,勁風自車門縫、窗戶縫隙灌進來,刮得滿車的塵土紙屑亂飛,回回旋旋上。
“冷?”李盛天問,便把一件光板舊單皮袍鋪在地上,大家躺好。
“你這樣不濟,還沒到就念著家鄉(xiāng)的,怎么跑碼頭呢?”大伙笑了,懷玉也笑著,用力搖搖頭,好甩開一切。呀,箭在弦上!
有個乘務員給點火燒茶湯壺來了,一時間,晃蕩的車廂又煙薰火燎,措手不及,嗆得一車人眼淚橫流,連連咳嗽。隨著左右擺動著的煤油燈,咳嗽得累了,便困得東歪西倒,不覺又入夜了。
懷玉自口袋中掏出那只金戒指來,金戒指又回到他手里了。
都是志高,送車時又瞅冷子還他。懷玉奇怪:“出門在外,帶這個干嗎?”
“哎,這是給你‘防身’用的!”
“防身?”
“對呀,要是你跑碼頭,水土不服,上座差勁,眼看勢色不對,把它一賣,就是路費?!敝靖哒f。
“這小小的一個戒指,值不了多少?!?/p>
“買張車票總可以的吧,這防身寶,快收好了――當然我會保佑你用不著它?!?/p>
懷玉氣得捶了志高幾大下:“凈跟我耍,幸好我不忌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