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橋 [貳](18)

生死橋 作者:李碧華


“上場倒是矩矩的,沒有忙爪兒?!?/p>

懷玉一聽,知道爹并沒固執(zhí)到底,當下眼睛一亮,道:

“爹,下回吧,下回一定更好的?!?/p>

贏了爹的體諒,懷玉卻也不寬心,因為,丹丹生氣了。

這三天,不管在天橋,在陶然亭,在虎坊橋,即便是小攤子上喝油茶吧,那人剛用高大的紅銅水壺給沖了一碗用白面加牛骨髓油炒的茶,并放入芝麻、松仁、核桃仁等,燙燙一大碗,端起來,見丹丹走過,喊她,遞上去,丹丹卻正眼不瞧一下,轉(zhuǎn)身揚長而去。

懷玉捧著茶喝,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懷玉只道自己沒錯,又沒得罪她,怎地惹她生氣來了?不瞅不睬的,怪難受。只不過少說幾句話吧,不定什么都得讓她知道了?只好由丹丹去。

――但,這樣地過了三天,三天里見不著她音容,若有所失,若有所待。

懷玉肺腑輾轉(zhuǎn)著,似被擾亂了。

幸好今天夜戲里,師父著他演馬僮,有點造功,岔了不寧的思緒。

李盛天的項羽,聞得幕后“挑子”喇叭聲,吹成馬嘶,霸王已是末路,見馬亦悲鳴,忙著馬僮牽馬舉鞭上場。懷玉來至“大邊”的臺口,一輪急牽力扯,把馬鎮(zhèn)住。待項羽于虞姬身畔,強忍難過,唱散板:

“烏騅它竟知大勢去矣,因此上在櫪下咆哮聲嘶……”

然后撫馬戀馬,不舍。最后,不得不讓馬僮給牽下去了。

懷玉出下場門,他的戲演完了。把馬鞭小心地放好,然后悶悶地噓一口氣。

魏金寶,這與懷玉一同長大的男孩,分行之后,專攻旦角。金寶比他長幾歲,今年也二十出頭了,風華正茂,在班里也成角兒了。當年他不過是“四五花洞”里頭真假潘金蓮之一,熬了七年,終于成了《拾玉鐲》里頭惟一的孫玉姣,真不容易。

也許戲演多了,平素也忘記了自身是誰,總是翹起蘭花指,用小牙刷蘸牙粉,把他匣子里的頭面,仔細地仔細地刷一遍,無限愛戀。繽紛閃亮的,盡是泡子、耳環(huán)、太陽花、頂花、正鳳、邊鳳、上中下廉、耳挖子、雙面簪、十簪、泡條……像是虛妄的仙境,寄住的。

金寶愛護著嗓子,整日說話都不動真氣,只陰陰細細。懷玉的行當是武生,跟金寶不一樣。金寶倒是跟他投緣,每當有人取笑他娘娘腔,總是逃到懷玉身邊。雖懷玉是小角色,可因寡言沉實,不論是非,相安無事。

金寶關(guān)心地問:“怎么啦?心里不痛快?”以為是嫌戲分少。

“你是好料子,學藝全靠自用功,師父是引路人。再熬一陣,就成啦,到那個時候我跟你合演一臺?!?/p>

“不是的?!睉延竦男氖轮挥凶约褐括D―是不痛快,不過……

“你告訴我吧,別憋在心里了。”金寶凝望著他,“如果是志高那小子――”

懷玉心想,怎地每個人都要聽他心里的話呢?到底心里有沒有話?簡簡單單的一樁事兒,自家的事兒,那有什么?世上各人都愛小事化大。懷玉也不是個一點點就瞎拉呱的人呀,當下推卻了金寶。

“金寶哥,我沒事。”

魏金寶以眼角送懷玉離了廣和樓。

志高倒是數(shù)落了他一頓:

“你當然得罪她了,她惱你對她不好,三拳打不出一個悶屁來。龍?zhí)拙妄執(zhí)?,誰沒當過龍?zhí)??有人一輩子還是龍?zhí)啄?。明天一大早請罪去!?/p>

早晨,太陽還沒有來得及亮相,由志高出面把懷玉押送到丹丹的下處――楊家大院去。

這大雜院里有十多間房呢,住上了很多家,坷坎兒嗎雜兒都是跑江湖、做買賣的。有賣布頭的、收破爛的、賣故衣的、變戲法的,還有耍猴的。一進門,就有一只猴兒翻個筋斗,給他倆作揖來了。志高像是志同道合,給它還禮,喊了聲:“兄弟你早?!?/p>

練功的,出門到陶然亭去了。賣豆汁的,也開始把大缸中儲存了一天一夜的綠豆汁,經(jīng)過沉淀,撇出漿水,放入砂鍋中熬煮,待它煮陣子,酸甜適度,便挑出去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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