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街又有小販在叫賣了。賣蘿卜的,吆喝得清脆嫵媚:“賽梨,蘿卜賽梨,辣了換!”賣烤白薯的,又沉郁慘淡:“鍋底來!――栗子――味!”
勾起志高的饞意。
他伸手掏掏,袋中早已空了。懷玉的幾枚點(diǎn)心錢,又給買了豆汁、爆肚。懷玉見志高一臉的無奈,便道:
“又想吃的呀?”
“對(duì),我死都要當(dāng)一個(gè)飽死鬼!要是我有錢,就天天吃烤白薯,把他一攤子的白薯全給吃光了?!?/p>
“你怎么只惦著吃這種哈兒?jiǎn)醿旱臇|西?一點(diǎn)小志都沒有,還志高呢!”
“哦,我當(dāng)然想吃雞,想吃鴨子,還有炒蝦仁,哪來的錢?”
“你閉上眼睛?!?/p>
“干嗎?”
懷玉把東西往他袋中一塞,馬上飛跑遠(yuǎn)去。
一看,原來是十來顆酥皮鐵蠶豆,想是在廣和樓后臺(tái),人家隨便抓一把給他吃的。
懷玉沒吃,一直揣著,到了要緊關(guān)頭,才塞給志高解饞了。懷玉這小子,不愧是把子。志高走在夜路上,把鐵蠶豆咬開了殼兒,豆兒入口,又香又酥又脆,吃著喜慶,心里痛快。慢慢地嚼,慢慢地吞咽,殼兒也舍不得吐掉。他心里又想:咦,要是有錢,就天天吃酥皮鐵蠶豆、香酥果仁、怪味瓜子、炒松子……天天地吃。
月亮升上來了。
初春的新月特別顯得凍黃,市聲漸冉,人語朦朧。來至前門外,大柵欄以南,珠市口以北,虎坊橋以東――這是志高最不愿意回來的地方。非到不得已,他絕不回來。不得已,只因?yàn)殄X。
胭脂胡同,這是一條短短窄窄的小胡同。它跟石頭胡同、百順胡同、韓家潭、紗帽胡同、陜西巷、皮條營、王寡婦斜街一般齊名。
大伙提起“八大胡同”,心里有數(shù),全都撇嘴掛個(gè)掛不住的笑,一直往下溜,墮落塵泥。胭脂胡同,盡是掛牌的窯子。
只聽得那簡(jiǎn)陋的屋子里,隱隱傳來女人在問:
“完了沒有?完了吧?走啦,不能歇啦。完了吧?哎――”
隱隱又傳來男人在答:
“媽的!你……你以為是挑水哥們呀,進(jìn)門就倒,沒完!”嘿兒嘍的,有痰鳴。
女人又催:
“快點(diǎn)吧――好了好了,完了?!?/p>
的穿褲子聲,真的完了。
志高甫進(jìn)門,就見客人正挑起布簾子,里頭把客人的破棉衣往外扔。
客人把錢放在桌上茶盤上,正欲離去,一見這個(gè)混小子,馬上得意了,一手叉住志高的脖子,一邊喝令:
“喊爹,快喊爹!”
志高掙扎,可他那粗壯的滿是厚繭的手硬是不肯放過。那手上面的污垢根深蒂固,真是用任何刷子都刷不掉的。他怎么能想像這樣的一雙手,在娘臉上、身上活動(dòng)著,就像狂風(fēng)夾了沙子在刮。志高拼命要掙脫,用了全部的精力來與外物抗衡,然而總是不敵。
有時(shí)是拉洋車的,有時(shí)是倒泔水的、采煤的、倒臟土的、當(dāng)挑夫的……
這些人都是他的對(duì)頭。今天這個(gè)是掏大糞的,身上老有惡歹子怪味,嗆鼻的,臭得惡拉扒心。
“我不喊。老烏龜,大糞干?!?/p>
“嘎,我操了你娘!你不喊我爹?”
布簾子呼的一聲給挑起了。
“把我弟放下來!”平板淡漠地。
那漢子順著女聲回過頭去:
“嘿,什么‘弟’?好,不玩了,改天再來。紅蓮,我一定來,我還舍不得不操你呢!小子,操你娘!”
紅蓮,先是一股悶濃的香味兒直沖志高的小腦門。
然后見一雙眼睛,很黑很亮,雖然浮腫,可那點(diǎn)黑,就更深了。
顴骨奇特的高,自欺而又倔越地聳在慘淡白凈的尖盤兒臉上。
她老是笑,不知所措地笑,一種“陪笑”的習(xí)慣,面對(duì)兒子也是一樣。
只有在兒子的身上,她方才記得自己當(dāng)年的男人,曾經(jīng)的男人,他姓宋。志高的爹稱贊過她的一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