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他給大太監(jiān)暖被窩、端尿盆子、洗襪子……這樣過了半生。如今貓來陪伴他,先來暖被窩,然后他才悠悠躺下,縷述他的生平,那不為人知的前塵。多保險(xiǎn),它們絕對不會(huì)漏泄。王老公是寂寞的。
“懷玉,怎地叫你來聽故事你也不常來――”正說著,又吆喝,“志高你這小子,你跟囡兒糊弄什么?”
“王老公,這貓好像不對勁兒啦。”
“別動(dòng),它困了?!?/p>
丹丹道:“它哭呢。”
王老公顫巍巍邁過來:“什么事直哼哼?噯?”
原來那麻布袋似的小貓,腳底心傷了,有刺。王老公瞇縫著眼,找不到那刺。
懷玉過來,二話不說,給拔出來。
“哎呀,你真笨。要磨爪子就到這兒來磨?!蓖趵瞎奶鄣亓R,“來這兒,記住了。真是的,告訴你們,貓的爪子絕對要磨,如果不磨,指甲太長,彎曲反插到腳底心,就疼,無法行走。”
他把那貓領(lǐng)到一塊木板處:“認(rèn)得嗎?別到外面去磨,免得被什么柱子、木條給刺了。以后都不準(zhǔn)出去!”
那貓惟有敷衍他,好生動(dòng)一下,王老公滿意了。
人與獸,生生世世都相依為命。他習(xí)慣了禁錮與被禁錮。
“不準(zhǔn)出去,倒像坐牢似的。王老公,怎不買個(gè)柳條籠子全給關(guān)起來?您習(xí)慣,貓可不習(xí)慣?!敝靖呖床贿^。
王老公馬上被得罪了。
他裝作聽不見,只對懷玉道:“懷玉,你別跟人到處野,要定心,長本事,出人頭地。常來我這兒,教你道理?!?/p>
“我還要幫爹擺地?cái)偰?。”懷玉問,“好久沒見您上天橋去了。過年了,明兒您去不去?”
“這一陣倒是不大樂意見人、見光?!?/p>
忽地,在志高已忘掉他的無心之失時(shí),王老公不懷好意地陰陰一笑:“志高,你娘好嗎?”志高猛地怔住,手中與貓共玩的小皮球咚咚咚地溜去一旁,他飛快看了丹丹一眼,丹丹沒注意,只管逗弄其他的貓。
志高寒著臉:“我沒娘!”
王老公仿似報(bào)了一箭之仇,嘻嘻地抿了抿嘴,像只出其不意抓了人一痕的貓,得些好意,逃逸到一旁看人生氣。
懷玉冷眼旁觀這一老一少,不免要出來支開話題。也是為了兄弟,在這樣一個(gè)陌生小姑娘跟前,他義氣地:
“王老公,您不放貓去溜溜,一天到晚捧著,它們會(huì)悶死的?!?/p>
“兩個(gè)月前剛死了一只,聽說給埋在后山呢?!敝靖叽綑C(jī)會(huì)反擊,“多么可憐?!?/p>
“你這小子,豁牙子!”
“老公老公,我問呢,明兒您上不上天橋去?”懷玉忙道。
“不啦,給人合婚啦,批八字啦,也沒什么。都是這般活過來的,都是注定的?;钤谀睦?,死在哪里。唉唉,算來算去,把天機(jī)說漏兜兒,掙個(gè)大子兒花花,沒意思。以后不算啦。”
“人家都說您準(zhǔn)呢。”
“算準(zhǔn)了人家的命,沒算準(zhǔn)自家的命?!蓖趵瞎p嘆一聲,尖而寒,怨婦一樣,“我這一生,來得真冤枉,都是當(dāng)奴才,哈腰彎背。沒辦法了,現(xiàn)世苦,也只好活過去,只有修來世。唉,我可是疼貓兒,看成命根子一樣?!?/p>
志高頓覺他對王老公有點(diǎn)過分了:
“您老也是好人?!?/p>
丹丹只見兩個(gè)大男孩跟一個(gè)老太太似的公公在談,中途竟唉聲嘆氣,一點(diǎn)都不好玩。懷中的貓又睡著了,所以她輕輕把它放到床上去,正待要走,忽然想,呀,不知看“打鬼”的人散了沒有,不知叔叔要怎樣慌亂地到處找她。一躍而起:
“我走了?!?/p>
說著,把一個(gè)竹筒給碰倒了。
這竹筒是煙黃色的,也許把持多了,隱隱有手指的凹痕。這也是一個(gè)老去的竹筒,將快變成鬼了,所以站不穩(wěn)。
竹簽撒了一地,布成橫豎斑駁的圖畫,脫離常軌的編織,一個(gè)不像樣的,寫壞了的字。
丹丹忙著拾掇,志高和懷玉也過來,手忙腳亂的,放回竹筒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