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胭脂扣 三(7)

胭脂扣 作者:李碧華


在痛得魂魄不齊的當(dāng)兒,我受傷的手,突然傳來一陣涼意。就好像醫(yī)學(xué)上的冰敷一般,但敷在手肘上的,不是冰,是一只手。

如花為我療傷消腫。

她的手。

她的手。你們不知道了,大寨的妓女由鴇母精心培育,對她們的日常生活照顧周到,稍粗重的工夫,絕不讓之沾手,甚至還有人代擰毛巾抹臉,以保護(hù)肌膚嬌嫩。――所以,如花的手,就像一塊真絲,于我那腫疼不堪的傷處,來回摩挲,然后,我便好多了。但,太早了,太快了。

我其實(shí)應(yīng)該傷得重一些。

甚至斷了骨。

則這柔膩的片刻,可以長一些。

如花不發(fā)一言,她坐在我床沿,不覺察我的“宏愿”。

我暗暗地在黑夜中偷看她,坐有坐姿,旗袍并沒有皺褶。想起她們的“禮儀”。

連一個(gè)妓女,也比今日的少女更注重禮儀呢。

市面上的少女,在男子的家中,可以隨便地坐臥,當(dāng)著他面前以脫毛蠟脫腋毛,只差沒問他借個(gè)須刨來剃腳毛,也許不久有此演進(jìn)也說不定。

塘西妓女是不易做的,她們在客人面前,連“、衰、病、鬼”這樣的字眼也不可以出口呢。得到如花照顧,為我做“冰敷”。得到如花的沉默,令我心境平靜。漸漸地因?yàn)椴煌戳?,回?fù)精神記憶:“如花,你昨晚到了哪兒去?為什么不來?你――”

我說不下去了。

她見我不提自己傷勢,一開口便追問行蹤,有沒有些微的感動?

“我做過很多事。”她說。

“什么?”我忙問。

“我去過一些地方,”她追溯,“那兒有很多我們從前并沒有過的證件,我一處一處去,去到哪兒翻查到哪兒:出世紙、死亡證、身份證、回港證……”

但是一切有號碼記載的文件是那么浩瀚無邊,她才不過花了一天一夜,如何見得盡三八七七這數(shù)字的線索?

還有太多了,你看:護(hù)照、回鄉(xiāng)證、稅單、借書證、信用卡、選民登記、電費(fèi)單、水費(fèi)單、電話費(fèi)單、收據(jù)、借據(jù)、良民證、未婚證明書、犯罪記錄檔案編號……

我一邊數(shù),一邊氣餒。一個(gè)小市民可以擁有這許多的數(shù)字,簡直會在其中遇溺,到了后來,人便成為一個(gè)個(gè)數(shù)字,沒有感覺,不懂得感動,活得四面楚歌三面受敵七上八落九死一生。是的,什么時(shí)候才可以一絲不掛?

“如花,你可找到蛛絲馬跡?”

她搖頭。單薄的身子,豐富的眼睛。單薄的今生,豐富的前塵。

啊,于我這是一個(gè)單薄的夜,豐富的感情。我不敢再誤會下去。我想痛罵她,叫她放手算了。也不過是一個(gè)男人,何苦眾里尋他千百度?“如花,今天是第四天,如果找不到十二少,你有什么打算?”

“一定會找到的?!?/p>

我苦笑:“是不是很多像你這樣的鬼,申請上來尋找她的愛人?”

“不,”如花說,“在陽間戀愛不能結(jié)局,因而尋短見的人,死后被囚禁枉死城,受盡折磨,狀至憔悴。黃泉路上,經(jīng)多重審判,方有轉(zhuǎn)生之機(jī)……”

“那么一齊尋短見的人,豈不很容易便失散了?”

“是的,尤其到了‘授生司’,人群擁擠趕逼,就像――車站候車的紛亂情形?!?/p>

“秩序那么差?”難怪我聽見罵人說趕著去投胎,真是爭先恐后。

“輪回道中無情,各人目的地不同,各就因緣,揮手下車,只能憑著一點(diǎn)記憶,互相追認(rèn)。我不知道十二少現(xiàn)棲身何處?!?/p>

“記憶?今世有前生的記憶?何以我一點(diǎn)都記不起前生種種?”

“那是因?yàn)橥渡埃攘巳诿掀挪?。?/p>

原來在轉(zhuǎn)輪臺下有孟婆亭,由孟婆主掌,負(fù)責(zé)供應(yīng)“忘”茶,喝下三口,前事盡忘,這茶有甘辛苦酸咸五味混合,喝后不辨南北西東,迷糊亂闖,自墮于六道輪回,一旦投生,醒來已是隔世。

“那多好,前事渾忘,后事不記,便重新做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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