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大人者,怒之!
李斯這席話,由于事先全無征兆,再加上他金屬般剛硬銳利的聲音,使得其效果極其震撼。呂不韋聞言大駭,險些又傻乎乎地跟著應一句:“你說什么?”還好他嘴收得快,這才沒有再度出丑。呂不韋心中大怒,怒李斯傲慢無理,大言不慚。李斯啊李斯,你可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我養(yǎng)這許多士人我容易嗎?這些寄生蟲成天什么事也不用干,吃喝拉撒全由我埋單,每月還得固定給他們發(fā)薪水,要維護秦國的體面和我呂不韋的個人聲譽,這薪水還不好意思給得太少。這些士人要是耍起性子來,我得好聲好氣地去安撫慰問,他們若是在外頭捅了什么婁子,我還得出面替他們擺平。養(yǎng)士人可比養(yǎng)兒子還累啊。我圖個啥?就圖個不能吃也不能賣的虛名。好家伙,你李斯一來,像樣的計策一個沒有,張口閉口盡是要我殺人,先要殺八個護府武士,現在又要殺三千士人。我這兒是相國府,又不是屠宰鋪,你是存心要我呂不韋落下一個不仁不義的千秋罵名呀。
呂不韋按住自己的怒火。他決定給李斯一個機會,讓他把話說完。倘李斯能自圓其說,那便再做理會。倘他只是危言聳聽,那就拖出去剁了賣肉,咎由自取,抱怨別人不得。呂不韋慢條斯理地道:“士人何罪之有?為何要殺?”
“三千士人,皆欲置相國于死地,焉能不殺!”
呂不韋眉毛一挑,“說下去。”
李斯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道:“相國以韓人仕秦,封文信侯,食十萬戶,金印紫綬,代理萬機。秦王年少,以相國為仲父,計不下席,謀不出廊廟,大秦天下,盡托于相國一人之手。人臣所望,能過此乎?”
“不能過?!?/p>
“然則相國欲廢秦王而自立乎?”
呂不韋怒道:“小子放肆!本相受先王厚遇,倚為托孤重臣。呂不韋披肝瀝膽,效忠秦室,天日可鑒?!?/p>
呂不韋怒了,李斯反而笑了。李斯道:“相國并無謀反之心,相國自知,李斯也知。然而秦王知乎?秦國知乎?以李斯之見,相國雖無謀反之心,所行卻有謀反之嫌。相國大開門戶,延攬?zhí)煜率咳耍寥е當?,此乃慕虛名而處實禍也?!?/p>
李斯激動地在呂不韋面前走來走去,晃得呂不韋很是眼暈。李斯邊走邊說:“養(yǎng)士如養(yǎng)虎。據李斯所聞,相國門下之士,只知有相國,不知有秦王,依仗相國之權勢與尊寵,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囂張跋扈,欺凌柔弱,咸陽城內已是怨聲載道,百姓皆因此遷罪于相國。相國門下蓄此猛虎三千,人雖畏之,也必疑之,謂相國有不臣之志,此則養(yǎng)虎又有如養(yǎng)禍也。信陵君以宗室之親,養(yǎng)士納賢,尚遭魏王嫌恨,無以自明,廢而不用,乃沉溺酒色,郁郁而終。相國本為韓人,常言有云,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相國雖忠于秦室,而秦人終不能信相國也。如今相國已是大權獨攬,乾坤獨斷,秦國任君予取予求。語曰‘日中則移,月滿則虧’,相國不思韜光隱略,乘盛而返,反而遍求天下之士,集于一門,非為謀反,何為此舉?今日主少國疑,舉國皆疑相國將仿田常代齊之故事,廢秦王而自代。宗室重臣恨相國已久也,一旦以養(yǎng)士自重,圖謀不軌為名,誣相國以謀反之罪,群起而攻之,則相國危急于累卵,而不壽于朝生也。為今之計,惟盡誅門下之士,門下之士既去,則相國無須自辯,天下已盡知相國必無謀反之心也。相國也可長為文信侯,世世稱孤。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愿君孰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