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一個檔案柜中翻找什么,那個檔案柜是《天涯》民間語文的柜子,分類是記錄、流行語、廣告、守則、報告、民謠、日記、書簡、畢業(yè)留言或試卷、文革、申訴、網絡/情愛。我翻檢這些手稿,各種各樣的中國信紙、比特。有的很放肆,已經什么都說了。
我還要在這個柜子里住幾天,還要和編輯們討論一下文體的本質,比如,遺書的特征。我在日記里找到一本漂亮的天鵝絨日記本,扉頁上寫著一個人對哲學思考的虔誠,打開之后是狂撕、狂撕、狂撕,直到第21頁歸于寧靜,向毛主席保證,我愛你;接著是《關于武漢永勝五金生產合作社階級成分劃分的問題調查報告》,日記體,其實是口氣像被打倒的舊公子哥在談論性愛,徹底頹廢,記錄了許多那個年月的黃段子,甚至還有點古樸。這本日記本是一個人從一個舊書店里買來的,它的鎖壞了,所以《天涯》雜志也要調查其真實性。
《天涯》“民間語文”刊登過的一篇著名的《殯葬工手記》,聽起來像個詩人,一看整理者是四川詩人廖亦武,他是最早開始大規(guī)模搜集口述歷史的人之一。
“可我們非常警惕口述整理者的介入,我們甚至會警惕那被整理者強化了的尖銳性。我們也警惕作家撰寫的文本,比如沈從文的《湘行散記》就沒有《湘行書簡》好,后者多么自然啊:凈是‘丟失女子一枚’這樣的話。全部都是說予愛人聽的悄悄話。”
《天涯》如果有調查部,要去調查所寫的真實性,想起來很有趣,由此會產生記者,新聞業(yè)的雛形,《天涯》的第三次轉變?
第一次是民間語文和作家立場;第二次是終于和思想界交流了,知識分子寫作仍然擺脫不了想寫社論的意圖,想成為重要文章,完成自我確認,構成思想史。人文精神討論的后幾年,中國的文學雜志加入了知識分子,《天涯》中也開始有更多的“重要文章”出現(xiàn)。
中國作家對新左派的感情是真摯的,對英美自由派是民主態(tài)度。但他們自己到底是什么,最近一期的“作家立場”刊登了夏榆的文章,還是回到礦工的經驗在寫思想。各國的礦工與礦難,擴展了一個國際主義的礦工的思想。我漸漸又能越過語言關心思想了,這是個好兆頭。但中國思想界必須對得起我。壽文說,自由主義為了打發(fā)時間和吸引求知的年輕人,編造了許多打發(fā)時間的復雜內容。
在抽屜里,我還看到一些文革時更虔誠更認真的個人檢討和總結,比我讀書那個時候寫個人操行要認真多了,值得看。這些即使都是虛假的,偽造的,也沒什么,有中國的大真實在后面,誰也撒不了真正的謊。
我的確是在10年前從《天涯》上第一次讀到那種文本,我立刻覺察還有比那些貌似已經真實得掉渣的鄉(xiāng)土文學(因為已經毫不忌諱地談各種丑惡)更像真實的語言,但又無法通過模仿得到,那完全是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