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菲知道他想和她私下說說話?？伤麗烆^往前走。省政府里有不少樹，兩人走走就往樹密的地方去了。小菲見過方大姐兩回。她也曾是上海學(xué)生，抗戰(zhàn)時去了皖南。方大姐長得粗相，一嘴長長的馬牙，但一看就是內(nèi)心細(xì)膩的人。小菲很奇怪，大姐雖然對小菲熱情，但跟歐陽萸談話時總是把她忘在一邊，小菲偶爾插一句嘴，或隨他們笑一聲，方大姐猛回頭，剛剛想起怎么多了個小菲，或者干脆臉就不客氣了。假如不是為了三子，小菲是不想見這位大姐的。小菲覺得有必要把三子和她同路投奔革命的一段講給方大姐聽。

歐陽萸走著走著，停住了。

“你不想去了？”

“去了也沒用?！?/p>

“說不定有用呢？”

“我了解方大姐。假如是我個人的事，再大她都會幫忙。其他人她不會管?！?/p>

“為什么？”

“她和我關(guān)系不同。我十幾歲就和她一塊兒工作?！?/p>

小菲一下子猜中了謎底。其實(shí)她一直在圍著謎底打轉(zhuǎn)，只是不愿揭曉。老大姐是愛過歐陽萸的，也許那愛至今還陰魂不散。他當(dāng)然不會愛她。他對待女人常常是讓她們自己去燃燒，自己去熄滅，除了那個已經(jīng)隱入歷史的戀人。也許老大姐什么也沒說過，暗暗地，害心病那樣慕戀他，和他一塊兒印傳單，組織學(xué)潮。革命和浪漫原本就緊相關(guān)聯(lián)。

方大姐是那么自尊自律的人，她讓心病折磨死也不會給歐陽萸壓力?；蛟S她暗自垂淚過，寫了情詩又撕掉過，準(zhǔn)備了信物又放棄，為自己年長他幾歲，為自己長長的馬牙、不秀麗的容貌而自卑過。但這一切都在她離開他之后升華了。他還留在白色恐怖中，她跟隨大部隊(duì)轉(zhuǎn)戰(zhàn)，就在這樣長時間的回憶和思念中，她的感情脫俗了。沒了男女之欲，長長的馬牙和不美的容顏都不妨礙她浪漫。再見他時，她自信極了，無欲則剛。或許還有無傷大雅的一點(diǎn)兒欲求，就是她對小菲的排斥。

“試試嘛，不然明天三子來問，你怎么回他話？”小菲考慮的都是婆婆媽媽的理由。

歐陽萸果然碰了方大姐的釘子。她非但不幫忙還說小菲在這種時候沒有促使歐陽萸冷靜。什么時期呀，我的同志？不比打反動派容易！方大姐一面介紹某某報紙的某篇文章，叫他們?nèi)ズ煤米x，一面大聲斥責(zé)歐陽萸：

“煙越抽越多！”

“肺不要了是吧？”

“進(jìn)城先學(xué)這些壞毛病！”

歐陽萸一咳嗽，她粗大的眉毛間聚起深深的“川”字，憂心無比地看他咳，長長的牙也忘了關(guān)進(jìn)嘴唇里面。

第二天晚上，約定七點(diǎn)和三子見面，歐陽萸在六點(diǎn)半鐘匆匆離開家，叫小菲給三子幾句安慰。小菲知道他不忍心告訴三子他愛莫能助。小菲也怕見三子的倒霉臉。生死攸關(guān)的事，幾句安慰等于站著說話不腰疼。想著想著她氣歐陽萸，收不了場的事讓她擦屁股。然后她集中精力惱恨方大姐，看她對歐陽萸兇的！她小菲舍得用那種口氣說他嗎？不幫忙就不幫忙，還擺出一張社論臉來。

快到七點(diǎn)了，小菲想到他們五人一路去蘇北，小菲問三子：“你就叫三子嗎？”

他難為情地笑笑：“我叫胡明山?！?/p>

他的樣子是最好別人不注意他。現(xiàn)在他可是有人注意了，全市的人都要注意他了。小菲一拉燈繩，關(guān)掉了客廳的燈。三子看見樓上沒人在家，等等就會走的。走時會喪魂落魄地走，但小菲至少不必用些廢話去敷衍他。這件事小菲將來是會后悔的，因?yàn)槿舆@天晚上想聽到任何人安慰他的廢話：“三子，我相信你良心清白。三子，想開點(diǎn)，說不定運(yùn)動過去你就沒事了?！?/p>

小菲坐在黑暗里，聽著木樓梯上的動靜。三子識相，看見人家燈都沒開就基本明白自己走投無路了。他心沒死透，在樓下轉(zhuǎn)轉(zhuǎn)，等等。樓下的鄰居開始向他伸頭探腦時，他便轉(zhuǎn)不下去了。一小時過后，小菲聽見院子門口老“伏爾加”呼哧帶喘地進(jìn)來，又聽見司機(jī)開車門關(guān)車門。歐陽萸現(xiàn)在正往樓里來。

“歐副局長！”三子的聲音。三子坐在樓梯的第一級臺階或第二級臺階上。嗓音很響，叫救命似的。

歐陽萸給他嚇得站住了?！澳阍趺丛谶@里？不冷嗎？”好像“冷”還有什么關(guān)系似的。

“你家沒人，我想大概你們出去了。沒關(guān)系，我沒等多久?！彼攘艘粋€多小時。

“上來坐吧？”他沒有留客的意思。三子在黑暗中不費(fèi)勁就聽明白了。

“不坐了。不早了?！?/p>

“去問過你的事了。大概會重新審一下你的案子?！?/p>

“……你找的是方大姐？”

“這個你就不要問了，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