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3)

一個女人的史詩 作者:嚴歌苓


“我要上前線?!毙》普f。她沒料到自己會這樣說。

“不行。我招呼都打過了。你下鄉(xiāng)土改去?!?/p>

“不去。我上前線。”她又一次意外。跟歐陽萸在一起,她順從得很。和都漢這個人人怕的打仗狂,她使小性子居然不擔(dān)驚受怕了。從什么時候起,她開始不怕他,知道使性子惹不出禍?她想不起。她以后的幾十年都為此怪異。女人是很厲害的,立刻能明白自己可以欺欺誰,必須讓讓誰。

“誰說的?”都旅長笑瞇瞇地問。

“我說的?!?/p>

都旅長又笑瞇瞇了一會兒,說:“你別不放心我。我從井岡山一路打仗打到現(xiàn)在都不死,剿幾個土匪會怎么樣我?”

小菲一聽便有些煩心。他自作多情什么呢?以為我不放心他?上了前線,這位老粗一有空就來和我這般柔情蜜意,可讓我怎么受?別看他打一輩子仗,和女人黏糊起來也有兩只花癡眼睛呢。

都旅長很忙,只能坐二十分鐘。他站起身,團長馬上見風(fēng)使舵地說:“小菲,還不送送首長!”

小菲想,急著要做我娘家大哥呢!她跟在都旅長身后出了作為排練場的荒廟。吉普車旁邊,小菲要把大衣還給都旅長,他卻按住她手,又把巴掌按在小菲額上,說她好像退燒了。又說剛退燒頂怕著風(fēng)寒,趕緊回屋里去。

從此什么秘密也沒了。小菲碰見政治部的人,大家都吵鬧,問什么時間散喜糖。碰見了歐陽萸,小菲想,我是什么人以后你會明白,你不用嫌棄我跟嫌棄餿山芋似的。你等著瞧,看我是不是巴望做官太太的女人。歐陽萸跟過去待她一樣,問她讀了什么新書。這種人是天生的地下黨,好涵養(yǎng),喜怒藏那么深。

她聽說歐陽萸也要參加土改,心里只盼都旅長不把她那晚上的話當(dāng)真,還讓她留在后方。名單下來了,上前線的,留后方的,都在會上宣布了。小菲果然在土改工作隊名單里。她晚上就去找歐陽萸。歐陽萸坐在塘邊上,拿支手槍在往干蘆葦里瞄。小菲說有規(guī)定不準打槍的。歐陽萸說他三天不破壞個規(guī)定就心癢癢。他問小菲來找他干什么。小菲說看他破壞規(guī)定。他頭發(fā)讓風(fēng)吹得亂七八糟,說真正敢造反的人不是舞刀弄槍的,真正的造反是精神和倫理上的。這又讓小菲似懂非懂地迷上了他。小菲說聽說他去土改工作隊,她很開心,因為他們會在一塊兒。

他叫她別出聲,對面有兔子在跑。

小菲剛說“別開槍”,他手一勾扳機,沒有子彈。他回過頭嘿嘿一笑。

“我沒想到你會這樣對我。”小菲說。

“怎么了?”他真像什么責(zé)任也沒有似的。

小菲轉(zhuǎn)身走了。她轉(zhuǎn)了半個城,買到一件黑絲絨小襖,還是舊貨,對光看看盡是蟲眼子。她穿上它又把頭發(fā)全攏向腦后,他也不稱道一聲,至少念她大冷天為悅己者容凍得兩手青紫。歐陽萸起身了,上來拉住她,問她他到底怎樣對她不妥,惹她傷心。

她給他稍一拉就自己徑直往他宿舍走。歐陽萸的長腿鷺鷥一樣兩步并一步跟著她。他還是不明白他過失在哪兒,讓她講出那樣清算他的話來。

進了他房間,她轉(zhuǎn)過臉:“你連句回答都沒有!”

“回答?!回答什么?”他正在點煤油燈,這時轉(zhuǎn)過頭。

怎么讓個拆白黨給詐了一樣?他火氣上來了:“你要嫁人,我有什么辦法?”

“誰說我要嫁人?”

“我沒有反對你的意思?!?/p>

“你至少該給個回答!”她想,絕不在這地方掉淚。她奇怪果然沒有淚,渾身直打戰(zhàn)。

“我不懂,你跟我要什么回答?!彼笥肄D(zhuǎn)轉(zhuǎn)臉,似乎請誰見證他的無辜清白。

小菲突然看見他床頭的那塊長條木板上,一本包著報紙的書。他竟然沒有拆開小菲還他的書,便原封不動放到書堆里去了。好了,小菲有救了。她的標準可以迅速降低,幾天前她寫給他那張字條時,希望得到稱心的答復(fù),很快就降低成是個答復(fù)就行,眼下她滿足于事情原封不動停在這里,報紙不要讓他拆開,字條別讓他發(fā)現(xiàn)。她伸過手,抽出那本書。

等她轉(zhuǎn)過身,他把她抱了起來。小菲像只乖貓,偎在他懷里,讓他把她放在他床上。小菲成了第四億零一個。

她后來知道,他什么都明白,從她為他偷偷拆洗被子,到給他“我想嫁給你”那白紙黑字的傻話,他始終明白。他不必去拆開包在書外面的報紙,去看那張字條,也明白她怎樣向他冒死沖鋒。在他的遠親近親中,十幾個表妹妹堂妹妹都類似小菲。

他集狷狂、柔弱、放蕩不羈、細致入微于一身,總讓女性對他措手不及,激起最大程度的性興奮和征服欲。她們大部分在歸于現(xiàn)實后會放棄他。做起長遠打算來,他沒有實際益處。讀了些書的女人心里都密藏著一份禍心,她們與他夢里私奔,魂魄偷歡,以滿足這份禍心。她們不在乎“剃頭挑子一頭熱”,只要他曖昧一些,不時賞她們一點點梯己感覺就可以。因為她們知道他那頭熱起來恐怕是真危險。他不是她們白頭偕老的選擇。只有少數(shù)像小菲這樣萬死無悔的。

從那之后,小菲一直處在幸福的暈眩狀態(tài),出操她可以一直跑下去,吊嗓子她張了嘴忘了出聲。這天她趕到旅部首長的住處:她可不能讓生米做成熟飯。都旅長正和一群參謀研究地圖,臉板成一塊生鐵。他對警衛(wèi)員說:“今天沒空,明天我找她去?!?/p>

小菲一直坐在門口的石頭上等。天黑了,點燈了,她一直等。飯菜送進去,空碗端出來,小菲還是等。早一分鐘跟都旅長說實情,她就少一分被旅長煮成熟飯的危險。散會了,都旅長成了另一個人,兩手合在小菲一個手上,要焐熱它。又是叫下面條,又是叫打荷包蛋,他為小菲把警衛(wèi)班支得團團轉(zhuǎn)。

“等不及了?非要今天見?”他笑著說。

小菲渾身一麻,雞皮疙瘩暴起。

“你還有得等呢!”他以為小菲羞壞了,手指撥弄一下她的鼻尖。他等小菲吃了面條又吃了荷包蛋,告訴她他暫時不娶她了:不能讓小菲守活寡或死寡。他仰頭大笑。萬一他陣亡了,小菲還是個大姑娘,婆家好找些。

“你又胡說!”小菲剜他一眼。她真的怕他出什么好歹。他要出好歹小菲要背幾十年的良心債。她就在這個時刻,明白有這么個男人,事事都為她想,把她看得比他自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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