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我力求完美地處理著魚皮和魚骨之下的那些難以吞咽的鰨魚脊時,高文一邊以他一貫的專注方式狼吞虎咽著,一邊還向我描繪著他眼中的將來,或許他與船主討論合同事宜時也是這樣一番情形吧。他雜亂無章地談到解除婚約、調(diào)換工作、接受培訓(xùn)、培訓(xùn)內(nèi)容,他似乎還打算學(xué)習(xí)現(xiàn)代藝術(shù)和音樂,還要多讀點書,尤其準備從大作家入手,還要戒掉他的地方口音……并且等到這一切都順利完成,他會娶我。
他就坐在這張小餐桌的另一頭,雙膝在桌布下面緊扣著我的雙膝,目光清澈——他難道不是真心愿意為了我做出如此大的犧牲嗎?——但他漸漸局促不安起來,因為他從我的眼睛里猜到了,僅僅獻出一生是不夠的。
我本來打算不要立即回應(yīng)他,而是告訴他我們可以再考慮考慮,不要三言兩語就把一份如此真摯的愛情殘忍地終結(jié)。但與此同時他的天真讓我心痛。以后會有哪個男人像他這樣慷慨而瘋狂地向我求婚?唉,然而高文的世界里只有是或不是。他寧愿把心割下來再把它扔得遠遠的也不愿妥協(xié)——絕對或者零,就是他的選擇。
我沉默不語,因為我能給予他的,縹緲而不現(xiàn)實,遠不足以擔(dān)起一生的承諾,那就是:對他的強烈渴望和我的柔情。我不愿放棄學(xué)業(yè),不愿成為水手的妻子,不愿在拉莫爾海灘與他的朋友們?yōu)榘椋辉敢淋侥茸鑫业男」米?,也不愿每個禮拜天都到洛里昂體育場去看他在“罰球區(qū)”內(nèi)來回奔跑。最后,我也不想要他的什么犧牲,我希望他好好留著他的工作、他的口音、他的力量,還有他無力改變的一切。誰知道我還會不會愛那個扮作公司職員或者哪怕是船舶木工的他,那個眼中不再閃耀著海浪的光芒的他?而他呢,會不會喜歡那樣的自己?但我的種種理由沒有對他發(fā)揮作用。他的臉陰沉下來,突然間他顯得相當麻木,只是嘴角還在控制不住地顫抖。我的上帝啊我當然愛他,愛他這個脆弱與暴烈的矛盾體,愛他像現(xiàn)在這樣劍拔弩張,這才是他的真性情,才是永遠專屬于他的特質(zhì)。我對他的愛因為他的痛苦而愈加強烈,如果他因此要揍我?guī)兹乙不钤摗?/p>
走出餐廳,正當我伸出手臂想挽住他的腰,他猛地閃到一旁:
“既然我今晚就走,因為我已經(jīng)決定了,那就沒有必要再付一晚酒店的房費了。”他的語氣平靜而陰冷。
失去一夜,在我看來就是對生命的一次難以容忍的打擊,是在公然侮辱上天給予我們的恩賜。但我是說服不了他的。洛茲萊克將回到他的世界,滿心憤懣,詛咒著這些把你的人生隨手一扔便轉(zhuǎn)身走掉,一個個頭腦輕浮的城里女孩兒。而此時的他正在心里拼湊著某個至少與他的人生觀相符合的故事版本。
“也許有一天你會后悔拒絕了我本來準備好要奉獻給你的一切。也許正是因為你太復(fù)雜了,所以你不配得到幸福?!?/p>
他不敢看我。每當批評我的時候他從來不敢和我對視。和所有那些想象不到一個衣食無憂、教養(yǎng)出眾的童年意味著什么的人一樣,他一直堅信通過努力,一切都會有的。只要他一如既往地不懈工作,一年之內(nèi),最多五年,他就能達到要求??墒翘热羲麄冞@類人無法成功地跨越這個障礙,所謂勇氣,所謂發(fā)奮,又有何用?就算我早先對他說并不是所有的東西都能通過書本或者努力來獲得,他也不會同意我的說法。他從不承認現(xiàn)實中會有如此殘酷的不公平。
我選擇了不太好的理由,但至少對他來說更容易接受,也顯得我更加褊狹,這在某種程度上起到了安撫他的作用。但事實上,誰在講理智的語言,誰就是愛得較少的一方。關(guān)于這個真理,高文已經(jīng)有所體會。
當晚已經(jīng)沒有去坎佩爾雷的火車了。我感到一陣快意:這個野蠻的家伙,看來不得不再一次在我身邊躺下,但我感到他的敵意越來越明顯。到了酒店,他要求另外開一個房間,卻被告知沒有空房了。我只有偷笑。
一進房間,他就開始整理行李,把東西胡亂砸進箱子,和電影里演的一模一樣,接著便默默地脫光衣服,還故意遮住他的性器官,以示報復(fù)。在床上,我又聞到了他那沁人心脾的熱烘烘的小麥香,然而他卻翻過身去,留給我一片白生生的脊背,這是屬于那些從來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曬太陽的水手的脊背。不過他的后頸卻是棕色的,看起來像是重新接到身體上的一樣,這讓我想起了紙牌游戲里那些可以頭身顛倒的角色。我的雙唇不禁沿著他頸背的分界線游走起來,并在他孩子般的后頸上的那些可愛小發(fā)卷上一一逗留,可是他依舊一動不動。他拒絕的力量如此之大,竟化作一陣刺骨寒風(fēng),吹得我動彈不得,以至于我根本無法入眠,只能平躺著,并且在不接觸到他身體的前提下盡量地貼近他。
大約到了半夜,他漸漸放松了警惕,于是我再也忍不住,便把肚皮貼上了他的后背,臉頰也靠上了他的肩頭。半夢半醒間,我感到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那兩個個體緊緊擁抱在一起,他們不愿說永別,正憂傷地嘲笑著我的種種顧慮。在另一個時空中——抑或者就在這里——我們的肉體悄悄呼喚著彼此。高文什么都不愿意聽到,但事到如今已經(jīng)由不得他了。他突然轉(zhuǎn)過身來,撲到我身上,并且完全沒有借用手的幫助,就一下子進入了那個他聽到召喚的地方?;蛟S是以為這么做羞辱了我,他很快就達到了高潮,但他的嘴唇卻始終和我的黏在一起,我們終于在彼此懷里沉沉睡去,呼吸著彼此的氣息,直到拂曉的第一縷光線將我們無情地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