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暗含某種劫數(shù)的大火,從午夜一直燒到了黎明時分。土匪們徹徹底底地劫掠了這個齊村最大戶的一切浮財,像一群飽食之后的蝗蟲般滿足地揚長而去。臨走前,土匪隊伍中那個肥壯如牛的青年又折身回來,走進齊家廚房,把嚇得大小便屙滿褲襠、正蜷伏在灶角發(fā)出哼哼唧唧聲音的仁仁婆姨,一槍打得腦漿飛濺、黑血如注。年輕土匪的眼神中充滿憂郁。他往這個消瘦如貓的女人身上遮了一片苫布,然后挺著巨大的頭顱消失在一片寧靜的黑暗中。
土匪們大模大樣地離開齊村后,村人們才紛紛打開緊關的門樓,一邊相互交談議論著,一邊驚恐不安又亢奮異常地涌向了那個平日不敢貿然踏入的財東之家。
這時,東方已經露出一抹魚肚白。早起的公雞們也已“咯咯咯”地長嘯著打起鳴兒來。
掌才一家是在第二天才得知這個消息的。把齊村派來報喪的那個禿頭上生滿賴瘡的小伙打發(fā)走之后,艾女頓時淚如泉涌,喊了一聲“爹啊媽哎”后就癱軟在了臺階上。
掌才見最小的宗志和宗才也嚇得哭了起來,就睜圓了眼睛罵道:“日你媽哭頂個球毛!孝娃把你媽攙到屋里去,我去齊村你舅家看看?!?/p>
“別叫人給我舅說,他膽子小,會嚇壞的?!弊谛⒄f。
“屁話!爹叫人燒死了,還有不叫兒知道的道理?以后我叫人燒了你也不瞅不睬?”
掌才到齊村住了幾天。他先沒有急于托人給德成捎信,而是把仁仁的旁族親屬叫了來,臉色鐵青地分派活路,賣地的賣地,挖墓的挖墓,家財處理和喪事安排,都處置得有條不紊。沒出三天,老仁仁那堆黑灰和老婆的尸首就被斂在一口厚實的黑漆壽棺中。掌才眉頭緊鎖,把賣地的銀元在一個布褡褳里晃得叮當亂響。他給長工和幫事的族人們一一分過賞錢,然后默默地抽了兩袋旱煙,這才“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濃痰,用沙啞的聲音說道:“叫人捎個口信給德成,初七回來頂瓦盆給老人送終?!?/p>
臘月初七,老財東齊仁仁被埋在了齊村村西黃狼溝上面的一片荒地中。十幾年前,他就是從這里把腦袋稀爛的哥哥仁貴用一領舊席裹著,扔進了深不可測的溝底。此刻,他的黃土墳頭上旗幡飄揚,紙錢翻飛。掌才一家和德成在墳頭跪了三跪,為這樁禍事默默地劃上了一個凄涼的句號。
臉色蒼白但還算平靜的德成對淚眼如杏的艾女說:“姐,你好自照顧。爹歿了,我以后回來的機會怕就更少了?!?/p>
“嗚嗚……我可憐的爹,可憐的德成!”
“姐,姐夫!你們回吧?!?/p>
“回吧?!闭撇叛凵耜幊粒饨欠置鞯谋∽齑缴险礉M了喪宴上的油腥。
他讓艾女和幾個孩子順著一條羊腸土路走過去,自己遲疑著是否要對德成這個孱弱的男人說幾句安慰的話。但這個想法讓他渾身感到別扭,最終他一句話也沒有說,而只是向德成擺了擺手,就挺著他那顆讓人感到雄心勃勃的碩大頭顱,大步流星地走上了回土街的小路。
宗孝跟在一身重孝的艾女后面,不停地回過頭去看站在血紅的夕陽中的舅舅,心中充滿了絕望和模糊的仇恨。父親在后面像一個巨大的陰影般走了過來,雙眼中灼人的目光老遠就讓他心跳不已。
這次災變使老掌才受益匪淺。他除過吃了一席又一席的流水大宴外,到了第二年春上,竟用賣老岳父家土地的銀元,為自己家添置了一輛嶄新的大轅馬車。
土街的村人們眼睛一團血紅,又嫉妒又畏怯地在私下議論道:“掌才老說他丈人是個老毒毒,他也不是盞省油的燈。這一門子人啊,早晚都不得好死?!?/p>
宗孝看見那輛馬車,頓時覺得自己被套在了一個一輩子都無法擺脫的套子里。
7
第二年的陽春三月,艾女由于跟著一家人沒黑沒明地在地里干活受了累,把懷了七個多月的身子小月了。
掌才瘦臉上烏云一片,趁著身上的乏勁把艾女毒揍了一頓,然后日娘叫老地亂罵道:“你虧先人了!我在你身上弄個娃出來容易呀?早知道你是個漏襠貨誰還會娶你,你真?zhèn)€是虧了先人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