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沉吟,須臾,命道:“兩日后,送一些崔白的畫作到這里來?!?/p>
我立即領(lǐng)旨,她再端詳我,又問:“你幾歲了,也學(xué)過畫么?”
我欠身答:“臣今年十三。并未學(xué)過畫,只在崔公子指點下涂鴉過幾次?!?/p>
“你……叫什么?”她繼續(xù)問。
“梁懷吉?!蔽掖穑@次不再就名字加任何解釋。
“哦,我記得你?!被屎蟊÷缎σ猓骸澳阍辛涸嗔T?如今的名字是平甫改的?!?/p>
平甫是勾當(dāng)內(nèi)東門張茂則先生的字?;屎髮λ绱朔Q呼讓我有些訝異,隨即又覺出一絲莫名的欣喜。我視張先生如師如父,雖然這些年我們見面的機會并不多,但我對他始終懷有無盡的感念敬愛之情?;屎笾靥岣拿乱沧屛壹纯滔肫鹚鴮ξ沂┯璧亩鳚?,于是鄭重跪下,叩謝她當(dāng)年的救命之恩。
她和言讓我平身,還賞了些鼠須栗尾筆和新安香墨給我。我近乎受寵若驚,因她賞我的并不是尋常賜內(nèi)侍的綾羅絹棉,而是可用于書畫的上等筆墨。
她又重新審視那批寫真畫軸,點出幾幅問我作者,命人一一記下后命我攜其余的畫回去。我遵命退下,在入內(nèi)內(nèi)侍的引導(dǎo)下出了柔儀殿,入內(nèi)內(nèi)侍向我指指回居處的路,便閉門而歸。
他和我都高估了我認(rèn)路的能力,我又一直想著適才之事,心不在焉地走了許久才驀然驚覺,身處之地全然陌生,我已迷失在這午夜的九重宮闕里。
我停下來茫然四顧,周圍寂寥無聲,不見人影,惟面前一池清水在月下泛著清淡的波光,岸邊堤柳樹影婆娑,在風(fēng)中如絲發(fā)飄舞,看得我心底漸起涼意。我依稀想到這應(yīng)是位處皇城西北的后苑,于是仰首望天,依照星辰方位辨出方向,找到南行的門,匆匆朝那里走去。
剛走至南門廊下,忽覺身側(cè)有影子自門外入內(nèi),一閃而過,我悚然一驚,回首看去,但見那身影嬌小纖柔,像是個不大的女孩,在清冷夜風(fēng)中朝后苑瑤津池畔跑去,身上僅著一襲素白中單與同色長裙,長發(fā)披散著直垂腰際,與月色相觸,有幽藍的光澤。
她提著長裙奔跑,裙袂飄揚間可以看出她未著鞋襪,竟是跣足奔來的。這個細(xì)節(jié)讓我意識到她是人而非鬼魅,起初的恐懼由此淡去,我悄然折回,隱身于池畔的樹林中,看她意欲何為。
她在池畔一塊大石邊跪下,對著月亮三拜九叩。從我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的側(cè)面,但見她七八歲光景,面容姣好,五官精致。
跪拜既畢,她朝天仰首,蹙眉而泣,臉上淚珠清如朝露:“爹爹病了,徽柔無計使爹爹稍解痛楚,但乞上天垂憐,讓徽柔能以身代,患爹爹之疾,加倍承受爹爹所有病痛。惟望神靈允我所請,若令爹爹康健如初,徽柔雖舍卻性命亦所不惜……”
她且泣且訴,再三吁天表達愿以身代父的決心,我靜默旁觀,也漸感惻然。這情景讓我憶起以前的一些事。
我父親身體一直較弱,后來更罹患重疾,常常整日整夜地咳嗽,我每晚睡時總能聽見從隔壁傳來的他的咳嗽聲。當(dāng)時年幼不懂事,總覺得這噪音很討厭,每次被吵得無法安睡了便模糊地想,若有一日他可以安靜下來該多好。
竟也有這么一晚,我終于沒再聽到他的咳聲。那夜我睡得無比安恬。次日醒來,一睜眼就看見母親蒼白呆滯的臉,她凝視著我,平靜地告訴我:“小元,你爹爹走了?!?/p>
原來天塌下來就是這樣,一切都變了。
從那之后到如今,我常對自己當(dāng)時對父親病情的漠視感到無比悔恨,若時光可以倒流,我必也會如眼前的小姑娘一般,跣足吁天,誠心祈禱,希望自己能以身代父。
我想得出神。頭上有樹葉因風(fēng)而落,拂及我面,我微微一驚,手一顫,一卷畫軸滾落在地。
聽見響動,小姑娘警覺回首。我拾起畫軸,在她注視下現(xiàn)身,與她對視著,一時都無言。
我不知道她是誰。宮中妃嬪有收養(yǎng)良家子為養(yǎng)女的傳統(tǒng),也會讓入內(nèi)內(nèi)侍找牙人買寒門幼女入宮做私身,何況還有尚書內(nèi)省從小培養(yǎng)的宮女,像她這般大的小姑娘宮里并不少,除了聽出她名叫徽柔,我不知她身份,只覺無從與她攀談,雖然我很想告訴她,我衷心祝愿她父親早日痊愈。
“你是誰?”她問。
我正要回答,卻見后苑南門外有人提著燈籠進來?;杖峥匆姡r轉(zhuǎn)身朝另一門跑去,想是不欲來人發(fā)現(xiàn)她。
她這一跑動倒驚動了那人。那是一名內(nèi)人模樣的年輕女子,也隨即提燈籠追去,口中高聲喚:“誰?站住!”
樹下的陰影蔽住了我,故此未被她留意到。我看著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后苑東端,才又循著星辰指引的方向重拾回居處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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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私身:宋代俗語,指無職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