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一個月，陸陀就滿39歲了。他不知道自己在生日之前會不會瘋掉。
陸陀父親三兄妹，他的叔叔最后瘋了。父親和姑媽每周都去精神病醫(yī)院看望叔叔，兩人輪流去，父親有時也帶著陸陀去。叔叔總是慈祥地笑，摸著他的腦袋。他知道叔叔是瘋子，卻又不敢躲，胸口怦怦直跳。叔叔一天天發(fā)黃、發(fā)干、發(fā)呆，后來叔叔就死了。
陸陀從小就有印象，父親和姑媽很愛那位可怕的叔叔。陸陀假若瘋了，他的弟弟妹妹也會很關(guān)照他。他知道會這樣的。他們會經(jīng)常去精神病醫(yī)院看望他。弟弟妹妹真的會很愛他，他們也會同別人講起這位瘋了的哥哥。別人就會說他們真是好人。他們也就有資格教育自己的孩子，讓孩子孝敬大人?？赐?，愛護(hù)他，想辦法為他治病，等等，一切都做得很莊嚴(yán)。這種莊嚴(yán)又將籠罩家族幾十年。整個家族又會和睦相處，享受親情的溫暖。等他死去了，他們這一代也就平安過去了。
維娜問：“想不想出去走走？”
陸陀說：“隨你吧?！?br>
維娜說：“我們?nèi)ソ纪忉烎~吧?！?br>
陸陀正好心情有些沮喪，出去透透氣也好。郊外是一望無際的蔥綠色的禾苗，隨風(fēng)一蕩一蕩的。車窗緊閉著，聽不見外面任何聲音。萬物生氣勃勃，卻像在演啞劇。陸陀便按下按鈕打開車窗，頓時清風(fēng)拂面，兩耳瑟瑟有聲。維娜的長發(fā)飄起來，不時撩著他的臉。
他倆去了一戶農(nóng)家的魚塘，主人過來談價。都有慣例，不用多說。有人早來了，散坐在魚塘邊。不是周末，釣魚的人不太多。陸陀和維娜約隔三米遠(yuǎn)，各自放下釣竿。
維娜戴了副太陽鏡，望著他笑。
陸陀說：“你給我的感覺像個陰謀家，不知道那黑色鏡片后面的眼睛是跟你的笑容一樣，還是兇巴巴的。”
維娜就取下墨鏡，笑道：“讓你看清楚吧?！?br>
陸陀說：“真的，我同戴墨鏡的人交談，總感覺吃力，好像他心不在焉，并沒有聽我的。”
維娜說：“這都是你們作家的毛病，太敏感了?！?br>
“其實這是種很好的心理測試。”陸陀說。
維娜問：“怎么個說法？”
陸陀說：“面對戴墨鏡的人，人們大概有兩種反應(yīng)。一種如我；還有的人以為別人戴著墨鏡，就看不見他了，他可以對著別人作鬼臉。這種人是以自我為中心的，總忽略了別人的存在。我習(xí)慣看著別人的眼睛說話，說明我是個坦誠直率的人，看重同別人的交流。”
維娜就笑了起來：“你真會自我表揚啊。你這么說有什么根據(jù)？杜撰的吧？”
陸陀笑而不答。釣竿是棗紅色的，在太陽下熠熠放光。
陸陀說：“釣具越做越精良，釣魚的樂趣反而越來越少了。記得我小時候釣魚，用手竿，而且必須是在河里釣，眼睛盯著浮標(biāo)眨都不眨。望著浮標(biāo)，腦子里充滿無盡的想象。那魚是怎樣成群結(jié)隊的來來往往，魚兒們在釣餌旁逡巡再三，怕是個陰謀。終于有條膽大的魚張開了嘴?？舍烎~人太性急了，猛然起釣，落了個空。現(xiàn)在多用這種海竿，還裝個鈴子。釣魚的甚至可以放心打瞌睡，等鈴子一響，再慢慢醒來也不遲?！?br>
維娜笑得身子微微發(fā)顫，濕漉漉的牙齒在太陽下白得透亮。望著眼前這位可愛的美人，陸陀突然覺得后背發(fā)麻，卻又有種說不出的悲涼。
“維娜，說不定，我會離開一些日子?！标懲诱f著，眼睛望著別處。
維娜問：“到哪里去？”
陸陀說：“不知道?！?br>
維娜臉色異樣起來，說：“你別嚇我。”
“我哪天會突然來找你。那時你還是這個樣子嗎？”陸陀說。
維娜越發(fā)驚愕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沒什么事吧？”
陸陀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說到了這些話，便拿話搪塞道：“這個季節(jié)，北湖的蘆葦長得正綠，湖水也寬闊，一定很漂亮。不知劃著小船，在蘆葦蕩里打野鴨、垂釣，是什么味道？”
維娜說：“現(xiàn)在去北湖，高速公路，三個多小時就到了。不用再過輪渡，有北湖大橋。”
維娜說著，便抬眼望著遙遠(yuǎn)的天際。她曾經(jīng)說過，很想念那次同鄭秋輪一塊兒釣魚。她同鄭秋輪僅僅釣過那一次魚，那紫蘇煮青魚的味道叫她終生難忘。
偶爾傳來雞鳴狗吠，更顯鄉(xiāng)間的寧靜。天空的白云像是睡著了，一動也不動。陸陀同維娜隔著些距離，可連她微微的嘆息聲他都聽得很清楚。
維娜輕輕地說：“你是作家，能夠理解人性的最幽微之處，不然我不會如此細(xì)致地向你描述我的生活的。我也并不是祥林嫂，逢人就訴說苦難。天下那么多作家，我為什么單獨同你說呢？也許你有一天會知道，也許永遠(yuǎn)不會知道。不過你真是個很好的聽眾，我在你面前說什么都無拘無束。”
“我從小就是個聽講很用心的規(guī)矩學(xué)生?！标懲油嫘Φ馈?br>
維娜苦笑道：“生活有課堂那么簡單就好了。老師可以備課，生活沒有給我備課的機會。一切都不由分說地發(fā)生了。”
太陽曬著，維娜的臉微微發(fā)紅，透著些汗星子。陸陀覺得奇怪，這會兒讓他怦然心動的，卻是維娜眼角那細(xì)細(xì)的魚尾紋。
維娜的釣竿響鈴了。她慢慢收了釣，是條兩斤多的鯉魚，鰭和尾是暗紅色的，很漂亮。他想幫忙，維娜孩子似的甩甩手，不讓他靠近。維娜將鯉魚放進(jìn)網(wǎng)兜，浸到水里去。
維娜說：“我回去給你做蔥花煎魚。這是我自己發(fā)明的一道菜，味道不錯。”
陸陀父親三兄妹，他的叔叔最后瘋了。父親和姑媽每周都去精神病醫(yī)院看望叔叔，兩人輪流去，父親有時也帶著陸陀去。叔叔總是慈祥地笑，摸著他的腦袋。他知道叔叔是瘋子，卻又不敢躲，胸口怦怦直跳。叔叔一天天發(fā)黃、發(fā)干、發(fā)呆，后來叔叔就死了。
陸陀從小就有印象，父親和姑媽很愛那位可怕的叔叔。陸陀假若瘋了，他的弟弟妹妹也會很關(guān)照他。他知道會這樣的。他們會經(jīng)常去精神病醫(yī)院看望他。弟弟妹妹真的會很愛他，他們也會同別人講起這位瘋了的哥哥。別人就會說他們真是好人。他們也就有資格教育自己的孩子，讓孩子孝敬大人?？赐?，愛護(hù)他，想辦法為他治病，等等，一切都做得很莊嚴(yán)。這種莊嚴(yán)又將籠罩家族幾十年。整個家族又會和睦相處，享受親情的溫暖。等他死去了，他們這一代也就平安過去了。
維娜問：“想不想出去走走？”
陸陀說：“隨你吧?！?br>
維娜說：“我們?nèi)ソ纪忉烎~吧?！?br>
陸陀正好心情有些沮喪，出去透透氣也好。郊外是一望無際的蔥綠色的禾苗，隨風(fēng)一蕩一蕩的。車窗緊閉著，聽不見外面任何聲音。萬物生氣勃勃，卻像在演啞劇。陸陀便按下按鈕打開車窗，頓時清風(fēng)拂面，兩耳瑟瑟有聲。維娜的長發(fā)飄起來，不時撩著他的臉。
他倆去了一戶農(nóng)家的魚塘，主人過來談價。都有慣例，不用多說。有人早來了，散坐在魚塘邊。不是周末，釣魚的人不太多。陸陀和維娜約隔三米遠(yuǎn)，各自放下釣竿。
維娜戴了副太陽鏡，望著他笑。
陸陀說：“你給我的感覺像個陰謀家，不知道那黑色鏡片后面的眼睛是跟你的笑容一樣，還是兇巴巴的。”
維娜就取下墨鏡，笑道：“讓你看清楚吧?！?br>
陸陀說：“真的，我同戴墨鏡的人交談，總感覺吃力，好像他心不在焉，并沒有聽我的。”
維娜說：“這都是你們作家的毛病，太敏感了?！?br>
“其實這是種很好的心理測試。”陸陀說。
維娜問：“怎么個說法？”
陸陀說：“面對戴墨鏡的人，人們大概有兩種反應(yīng)。一種如我；還有的人以為別人戴著墨鏡，就看不見他了，他可以對著別人作鬼臉。這種人是以自我為中心的，總忽略了別人的存在。我習(xí)慣看著別人的眼睛說話，說明我是個坦誠直率的人，看重同別人的交流。”
維娜就笑了起來：“你真會自我表揚啊。你這么說有什么根據(jù)？杜撰的吧？”
陸陀笑而不答。釣竿是棗紅色的，在太陽下熠熠放光。
陸陀說：“釣具越做越精良，釣魚的樂趣反而越來越少了。記得我小時候釣魚，用手竿，而且必須是在河里釣，眼睛盯著浮標(biāo)眨都不眨。望著浮標(biāo)，腦子里充滿無盡的想象。那魚是怎樣成群結(jié)隊的來來往往，魚兒們在釣餌旁逡巡再三，怕是個陰謀。終于有條膽大的魚張開了嘴?？舍烎~人太性急了，猛然起釣，落了個空。現(xiàn)在多用這種海竿，還裝個鈴子。釣魚的甚至可以放心打瞌睡，等鈴子一響，再慢慢醒來也不遲?！?br>
維娜笑得身子微微發(fā)顫，濕漉漉的牙齒在太陽下白得透亮。望著眼前這位可愛的美人，陸陀突然覺得后背發(fā)麻，卻又有種說不出的悲涼。
“維娜，說不定，我會離開一些日子?！标懲诱f著，眼睛望著別處。
維娜問：“到哪里去？”
陸陀說：“不知道?！?br>
維娜臉色異樣起來，說：“你別嚇我。”
“我哪天會突然來找你。那時你還是這個樣子嗎？”陸陀說。
維娜越發(fā)驚愕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沒什么事吧？”
陸陀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說到了這些話，便拿話搪塞道：“這個季節(jié)，北湖的蘆葦長得正綠，湖水也寬闊，一定很漂亮。不知劃著小船，在蘆葦蕩里打野鴨、垂釣，是什么味道？”
維娜說：“現(xiàn)在去北湖，高速公路，三個多小時就到了。不用再過輪渡，有北湖大橋。”
維娜說著，便抬眼望著遙遠(yuǎn)的天際。她曾經(jīng)說過，很想念那次同鄭秋輪一塊兒釣魚。她同鄭秋輪僅僅釣過那一次魚，那紫蘇煮青魚的味道叫她終生難忘。
偶爾傳來雞鳴狗吠，更顯鄉(xiāng)間的寧靜。天空的白云像是睡著了，一動也不動。陸陀同維娜隔著些距離，可連她微微的嘆息聲他都聽得很清楚。
維娜輕輕地說：“你是作家，能夠理解人性的最幽微之處，不然我不會如此細(xì)致地向你描述我的生活的。我也并不是祥林嫂，逢人就訴說苦難。天下那么多作家，我為什么單獨同你說呢？也許你有一天會知道，也許永遠(yuǎn)不會知道。不過你真是個很好的聽眾，我在你面前說什么都無拘無束。”
“我從小就是個聽講很用心的規(guī)矩學(xué)生?！标懲油嫘Φ馈?br>
維娜苦笑道：“生活有課堂那么簡單就好了。老師可以備課，生活沒有給我備課的機會。一切都不由分說地發(fā)生了。”
太陽曬著，維娜的臉微微發(fā)紅，透著些汗星子。陸陀覺得奇怪，這會兒讓他怦然心動的，卻是維娜眼角那細(xì)細(xì)的魚尾紋。
維娜的釣竿響鈴了。她慢慢收了釣，是條兩斤多的鯉魚，鰭和尾是暗紅色的，很漂亮。他想幫忙，維娜孩子似的甩甩手，不讓他靠近。維娜將鯉魚放進(jìn)網(wǎng)兜，浸到水里去。
維娜說：“我回去給你做蔥花煎魚。這是我自己發(fā)明的一道菜，味道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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