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家花園鬧中取靜,飲水樓明朗清雅,正是品茶讀書的佳境。”周明山其實無意同朱三爺探討茶經(jīng),借此一語,輕輕將話頭撥轉(zhuǎn)開去:“這喬家看上去,也還有鐘鳴鼎食的氣象,何以竟一至于此,在這藏書樓里,開起茶園來了?”
“可不是鐘鳴鼎食!兩房里上下大小,加上傭工仆婦,又新添了這些茶房,見天總有七八十口人吃飯。”朱三爺感慨一番,才道及原委:“若說這開茶園,倒也有兩說。從光面上說,這金陵城中,經(jīng)長毛十年劫亂之后,城南的私家園林尚有幾處,城北一帶,能得人青睞的,就只有這喬家花園了。飲水樓雖有藏書樓之名,已無藏書樓之實,故而時有官紳士夫,慕名來借用飲水樓,聚親族,會友朋,游園觀景,吟詩作賦;甚至有商賈輾轉(zhuǎn)相托借此地擺排場談交易的。礙著官勢人情,喬家既不能說一概不借,借給誰不借給誰就更是難免開罪于人;大開善門呢,則不勝其煩。且不說賠人工,貼茶水,只說花園沒有單開門,來人無論熟悉與否,皆從西院進出,隔三差五,結(jié)隊成群,也攪得家宅不得安寧。借用者有懂道理的,臨走時有意酬謝,那幾兩銀子,也不好意思交到府上來,只能賞給服侍的下人,弄得喬家下人趨奉外人,反比本職事務(wù)格外盡心。凡此種種,諸多不便,故而喬家索性將飲水樓辟作茶樓,明碼標價,無論官紳還是商賈,不管聚會還是散客,一視同仁;又于園西近北門橋路口另開一門,專供客人進出,家宅亦可得清靜。”
周明山這才明白,適才所進園門,并非新粉刷,實是新開辟,所以不甚相稱。
“若從實際而言,喬家上兩代,雖說仕途不算十分順暢,功名總是有的,故而能盤弄出這樣一份基業(yè)。到眼下這一代,只出了幾位秀才公,朝廷這一廢止科舉,更絕了上進的前程。青春年少愛時髦,正好另做打算,下西洋的下西洋,上東洋的上東洋,至不濟也要去上海念洋學堂。幾位老成的守在家里,眼看著進項要減,而開銷反增,不能不另為設(shè)法。這租地售茶,亦可算新辟一項財源,積沙成塔,于家用且不無小補。”
周明山也嘆了口氣,附和道:“廢科舉,興新學,連我們做文玩生意的,只怕也要受挫折。文人失了前程,哪還有心思顧及此無用之物--三爺對喬家的事情,倒是十分清楚?”
“那是自然。北門橋朱家與喬家,已是三世通家之好。說句過份的話,喬家是我們朱家看著興盛起來的。想當年,喬家二太爺在朱家做西席夫子,被我們老祖奶奶慧眼相中,多方照應(yīng),連帶喬大太爺都跟著沾光;喬家兩位太爺雙雙中舉,打發(fā)報子的喜錢,都是朱家給備的,更不用說后來進京趕考的盤纏。我們老祖奶奶將小姑奶奶許配喬二太爺時,此地還是一片瓦礫場呢?!?/p>
“原來朱、喬二家如此交厚,有這樣一節(jié)佳話?!敝苊魃脚c朱三爺,原在奇玩街的古董店里見過幾面,說古道今,也還投機,因聽朱三爺悄悄說起,友人家有幾件三代古器打算出讓,不知虛實,今日應(yīng)約前來,只當訪友,并不作收貨之想,到此地才猜到,有意轉(zhuǎn)讓古器的,可能就是這開茶館的喬家。他在金陵走動,對北門橋喬家不無所聞,可朱三爺與喬家的關(guān)系,就了解甚少,所以樂得聽朱三爺賣弄這些掌故。他抿一口茶,問道:“我看這園中的老樹,總也有三五百年的光景,三爺怎么說百十年前,此地還是一片瓦礫場呢?”
“周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樹固然做不得假,但這園中的老樹,卻是他人祖先所植。正應(yīng)了古人言:前人栽樹,后人乘涼?!?/p>
周明山恍然:“原來喬家當年買下的,是人家的舊園子。”
朱三爺就著壺嘴啜了一口茶,搖頭晃腦道:“也不是買下的,只能說是白撿的。”
“這又叫我糊涂了。想這金陵城中,地當通衢,如此繁華之處,偌大一片宅基地,豈是可以憑空撿得的?”
朱三爺?shù)溃骸爸灰蜻@塊地,本是南明奸相馬士英的舊宅基。周先生博古通今,定然知曉,此馬與閹黨阮大鋮相親善,以擁立福王之功,遂得把持弘光朝政,賣官鬻爵,貪贓枉法,時有‘掃盡天下錢,填塞馬家口’之謠,可謂天怒人怨。及至本朝多鐸大軍南下,南明覆亡,馬士英倉皇逃竄。金陵百姓恨不能消,遂紛涌至馬府,把房舍園苑拆為一片瓦礫。人嫌馬阮遺臭,此后二百年,竟不肯在此處建房,任由草木瘋長,遂成市廛間一片荒蕪。道光二十一年辛丑,適逢宣宗皇帝六旬萬壽,以正科作恩科,廣納天下賢才。喬家文字輩的兩位太爺,大太爺諱文秋,二太爺諱文燁,同科聯(lián)捷,光耀江東,有‘一時機云’之譽,早先雞鵝巷的華居自然住不得了,要起造一座相稱的進士府第,急切間偏覓不到合適的宅基。也是我們家太爺出主意,說這塊地即有穢氣,到此際也該發(fā)散盡了,不如就拿它派個用場。時人都稱道此舉,可謂化腐朽為神奇?!?/p>
“怪不得三爺如今肯屈尊,為喬家打理這些俗事?!?/p>
朱三爺一聲嘆息:“我不打理又怎么辦?虎死不倒威,喬家無論內(nèi)里如何,外頭大面子不能不顧著,總不成學那卓王孫,任由自家子弟當壚--況且開門賣茶還只是個引子。有個人從中轉(zhuǎn)寰,到底好看多了。朱某雖也是個不發(fā)跡的秀才,人家至多不過說我棄儒從商--這也是當今風氣所尚,不能算是不出息?!?/p>
周明山情知朱家必然早已敗落,這朱三雖還稱著“爺”,其所作所為,也就是個傍大戶的混混差事,還是寬慰他:“雖是生意行中,也不盡相同。不說我們文玩行,勉強算得件雅事;古往今來,儒商成大事業(yè)者,也不勝枚舉。不過,這飲水樓開茶園,即便接待的都是豪門貴胄,又能有多少進益?只怕也還是杯水車薪?!?/p>
“所以我說,賣茶只是個引子?!敝烊隣斝攀忠粨],指著壁間的字畫、案上的銅器:“這眼前所見,明是陳設(shè),實圖貨賣。但有人看中,兩相合宜,就可以易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