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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放、增長與轉軌

政府的本分 作者:秋風


  

中國入世5年,恰好經歷了一輪經濟繁榮期。推測起來,這兩者之間存在一定程度的因果關系。更深、更廣泛的對外開放,讓中國從外部世界獲得了更多機會和資源,它轉化成了快速增長的GDP。但是,對外開放帶來的增長,很可能產生一個“非意圖的后果”:它是以體制轉軌的放慢甚至逆轉為代價的。

 

開放是改革的組成部分

始于80年代初的市場化改革,讓中國在全球市場化浪潮中占得先機。這一改革是對經濟危機的一種回應,改革首先是為了實現(xiàn)增長。不過,隨著人們知識的增長,一部分精英群體及廣大民眾也清醒地認識到:改革,也即體制轉軌本身,就具有十分重要的經濟、社會、政治價值。從經濟角度來看,這一轉軌的基本內容就是,摒棄計劃體制,逐步建立市場體制。在其中,私人企業(yè)成為最主要的經濟活動主體,政府對經濟活動的干預被控制在較低程度,且依循法律進行。這可以為未來經濟的長遠穩(wěn)定增長、為社會的健全發(fā)育創(chuàng)造一個大致說得過去的基礎。

因此,自80年代初以來,決策者、企業(yè)家,乃至整個社會同時在做兩張考卷:既實現(xiàn)當下必要的增長,又要推進轉軌。由此,在改革剛剛啟動的時候,出現(xiàn)了以開放推動改革,以開放倒逼改革的想法、做法。當時,人們缺乏關于市場的正確知識,改革的基本反對力量來自計劃體制的信奉者及其理論家,他們的力量非常強大。重要的是找到一個突破口,同時也獲得知識。對外部世界,當時主要是對港商投資的開放,帶來了市場化的觀念,帶來了私人企業(yè)機制,還對政府原有的管制體系構成了改革壓力。

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以開放倒逼改革之所以成為一種改革的模式,首先是因為,決策者以改革的精神鼓勵、推進開放。若沒有改革的精神,就不可能有開放。因而,開放本身就是一項改革事業(yè)中的一個有機構成部分。

進入90年代之后,市場化已經成為主流共識,成為執(zhí)政黨的綱領,從意識形態(tài)角度反市場化的力量已經相對微弱。整個社會從觀念的開放中也大體上知道了作為一個制度的市場究竟是什么樣的,尤其是知道了市場所需要的政府是什么樣的。這個時候,已經無須經過開放那個環(huán)節(jié)再學習制度改進的知識了。如果要推進改革,所需要的就僅僅是改革的意志,及改革方案的公共選擇過程。

然而,恰恰是這個時期,體制轉軌在社會政治議事日程的排序中退后了,增長本身反而成了最重要的目標。政府的整個活動從改革導向轉向了增長導向。在這種背景下,開放的經濟功能就相對單純了,那就是助推經濟增長。

按說,由此獲得的增長也沒有什么不好的。打破國界限制,在全球范圍內實現(xiàn)勞動力、商品、資本、服務的自由流動,及同樣嚴格的私人產權保護,乃是增進人類福利、當然也包括中國人福利的有效途徑。對外商開放各個生產與服務領域,開放本國企業(yè)到外國投資,開放進出口貿易,所有這些,本身也是市場化改革的題中應有之義,一個經濟體健全的市場肯定是對外開放的市場。

問題在于,開放的過程是如何展開的。短期內開放的突然擴展及深化,通常能夠帶來經濟增長的急劇加速。這一點,很有可能遮掩政府控制與管制非開放部門而拖累經濟增長的事實,從而使得處于轉軌過程中的經濟體之決策者,在一定時期內看不到推進轉軌的必要性。甚至可能出現(xiàn)一種更為糟糕的局面:各級政府官員從以前的經驗中學習到,突然開放所能帶來的短期增長收益十分龐大,因而刻意采取某些特殊的措施,推動“開放相關行業(yè)”的快速增長,換取短期的增長業(yè)績,為此犧牲其他部門的增長。

 

機會主義的開放策略

不幸的是,大約就是在加入WTO后的這幾年中,各級政府不約而同地采取了這樣的政策。

作為對外開放的一個重要構成部分,近些年來,電信、石油、金融等行業(yè)的大量國有壟斷企業(yè)紛紛改制并到境外上市。然而,改制上市的結果是強化了相關行業(yè)的壟斷。原因在于,上市產生了一種綁架監(jiān)管者的效應。這些公司享有的強有力壟斷地位,在境外投資者對這些公司股票的估價中占有相當高的權重。決策者明白,任何可能削弱這些公司壟斷地位的政策措施,都會引起其股價的急劇下跌。幾家電信公司股價就經歷過這種風波。這把決策者置于一種困難境地。既要考慮中國概念在外國投資者心目中的形象,也要考慮公司的承受力。在這種情況下,決策部門理性的選擇就是繼續(xù)維護這些公司的壟斷地位。

事實也正是,近幾年來,電信部門的市場化沒有任何進展,石油行業(yè)甚至倒退了,壟斷企業(yè)反而利用產業(yè)政策擠垮了很多私人企業(yè)。這些行業(yè)出現(xiàn)的是一個“再國有化”過程。據此,或許可以大膽地預測:國有商業(yè)銀行到境外、境內上市,確實可以獲得大量資本,也讓中國銀行業(yè)看上去有點市場化的外表。但是,在一種特殊的機制下,表面的市場化很可能排除了真正的市場化:民間商業(yè)銀行可能永遠喪失了市場進入的權利。民間資本最多只能在某些情況下參股國有資本控股的銀行,為其輸送資源,而難以獲得獨立成長的空間。

另一方面則是招商引資政策。本輪經濟繁榮主要依靠投資與出口,投資的相當一部分來自外商投資,出口的相當比例又出自這些外商投資企業(yè)。這一點在增長最快的長江三角洲地區(qū)表現(xiàn)得最明顯。以明星市昆山為例,2004570GDP中,57%是由外資貢獻的,99%的進出口總額、85%的工業(yè)總產值及稅收的41%,來自于外資的直接貢獻。

按說,一個地方主要依賴外商投資企業(yè)也并無什么不妥。不過,外商投資之進入,并非完全由自然稟賦所吸引,相反,外商投資的涌入在很大程度上是政府刻意激勵的結果。在地方政府為了增長而競爭中,各地地方政府為吸引外商投資,采取了系統(tǒng)的親商、安商、富商政策——這里的“商”當然是特指外商。商務部政策研究室牽頭進行過一項調查,測算昆山利用外資的綜合激勵成本。結果顯示,2000-2004年,政府投入的土地成本、所得稅減免和關稅減免三方面的激勵成本,占到當年實際利用外資的比例依次為24.56%40.72%、45.21%39.01%、43.98%。這個比例,大體上就是外商投資企業(yè)可以獲得的補貼的比例。

這意味著,在同一個市場上,相對于外商投資企業(yè)——更不要說相對于國有壟斷企業(yè),本地私人企業(yè)處于一種天然不利地位,本地私人企業(yè)在土地、所得稅、關稅及監(jiān)管等方面系統(tǒng)地遭到本地政府的歧視,其生長發(fā)育自然受到抑制。也難怪,在長江三角洲的大部分地區(qū),包括上海,增長速度十分喜人,但私人企業(yè)的生長發(fā)育卻顯著滯后,不僅滯后于臨近的浙江,甚至不如中西部地區(qū)。

據此可以說,漂亮的GDP增長表現(xiàn)絲毫無助于體制轉軌,甚至恰恰相反。很多人以“非公經濟”比例來衡量市場化程度,考慮到近幾年嚴重依賴外資的經濟增長模式,“非公經濟”這種概念是誤導性的。因為,在長江三角洲部分地區(qū),所謂非公經濟,大部分是外商投資企業(yè)。外商投資企業(yè)確實也是私人企業(yè),但地方政府賦予它們以不平等的特權,從而將它們變成了扭曲市場秩序的一種力量。

在這種特權之下,本地私人企業(yè)難以健全發(fā)育。溫州私人經濟目前正處于轉型的關頭,而新到任的當政者決心模仿蘇州模式,吸引跨國公司到本地投資。為此政府出臺了種種優(yōu)惠政策,比如跨國公司可以以低廉價格方便地獲得土地。而當地民營企業(yè)早就面臨著這種資源約束,在政府優(yōu)惠政策下,外商投資企業(yè)獲得這些資源,意味著私人企業(yè)被排擠,市場秩序遭到扭曲。

 

雙層市場結構

這些經濟發(fā)展最快的地區(qū),或者說,整個中國經濟,已經形成了一個相當明顯的雙層市場結構:上層是享有特權的外商投資企業(yè)和政府關系企業(yè),下層則是遭到系統(tǒng)的制度性歧視的普通私人企業(yè),這兩類企業(yè)生存在大不相同的政治、法律、監(jiān)管、財稅環(huán)境下。

這種經濟格局頗類似于80年代的雙軌制。唯一的區(qū)別是,外商投資企業(yè)已經大量擠入行政權力維護著的舊體制,幸運地與壟斷企業(yè)和政府關系企業(yè)為伍,坐享特權之福了,在有些地方,它們甚至已經成為舊體制的主體。

這些跨國公司、投資銀行當然到處夸贊中國市場是如何美麗,但國內私人企業(yè)恐怕不作如是想。這正是問題所在。市場作為一種制度,其基本特征是各類主體在政治與法律上的平等,如此企業(yè)之間才有公平的競爭。假如企業(yè)之間嚴重不平等,部分企業(yè)享有特權,而另一部分企業(yè)遭到制度性歧視,則這個市場就必然是失靈的。

當然,這樣的結果不能說是對外開放本身的錯,而是政府官員的短視所致。當下的政經體制讓各級政府官員理性地選擇機會主義的增長策略。既然吸引投資所帶來的增長如此美麗,何必改革?既然上市就可以圈到一大筆錢,維持壟斷就可以坐享巨額利潤,又何必改革國有壟斷企業(yè)的治理結構?

如此普遍的機會主義增長策略已經在快速增長的經濟結構中埋下嚴重風險的種子。缺乏制度改進,僅靠突然擴大、深化開放所帶來的增長,終究是虛幻的。一旦開放效應釋放完畢,經濟進入一種正常的內生增長狀態(tài),增長將缺乏制度基礎。中國經濟目前很可能就處在從開放效應釋放期到正常內生增長狀態(tài)轉換的關節(jié)點上。

不過,一旦到了經濟增長放緩、改革主題重新浮現(xiàn)的時候,人們將會發(fā)現(xiàn),改革的難度出乎意料地大。原因在于,各級政府為了刺激高速增長而出臺的這種保護壟斷、制造特權的法律、政策,已經培育出了一個龐大而又強大的既得利益群體。不僅有原先的壟斷企業(yè)、權貴企業(yè),還新增加了強勢的外商投資企業(yè)。在近些年某些行業(yè)市場化改革中,人們已能看到這些企業(yè)的傾向和力量。

那么,中國市場化轉軌的任務究竟何時能夠大體完成?這是一個問題。當然,人們今天依然陶醉于看似有效的以開放為主要動力的增長機制,這本身就是一個更大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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