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面前的湖,大得像一個謎,躍然眼前便一目了然,給人猝不及防的闖入感,但細看下來,恢宏中又帶著飽滿的禪意。剛好正是夕陽西沉的時刻,波光粼粼中,閃耀一片光明,眼睛里上上下下都被灑滿光輝,祥和寧靜充盈身心,建筑與自然、人與建筑、人與自然、人與人四重和諧,所有外化的語言在此刻都內化為沉默,多余的交談只會打擾到人境合一的美妙。三個人都沉默不語,恢恢躺在石頭上閉目養(yǎng)神,Tim漫無目的地插兜走路,羅藝遙望遠方感受寧靜的震撼,此刻,時間空靈人空靈,心頭亦無煩惱亦無痛,亦無牽腸掛肚亦無我。俯拾即是的心境,是只有行在路上才好相遇的靈光,而之所以身在此處便是與奇跡相遇的緣分了。
城堡不是旅行手冊上的景點,甚至沒有太多可以參觀的項目,它獨立于周邊的景致,自成方圓,完整美好,但相比那些龐大而又星羅棋布的景點而言,它顯得太小而又脫離于便利的交通住宿,所以鮮為人知。大多數(shù)旅行者恐怕都不便于前來,但它存在于此,物我兩忘,視通萬里,意趣非凡,十足讓人心動。這是羅藝長久以來的旅行方式,她不看旅行攻略,她不需要積累太多的風景和足夠量化的知識,她需要感受,而感受應該是漫無目的、可大可小、可有可無、四面八方的,她習慣一個人旅行,有時也去見朋友,認識朋友的朋友,這是她遇到奇跡和意外的方法。是在不知不覺中決定離開,就像禱告結束,可以釋然地離開神的保護,天已寄予心靈和精神足夠的營養(yǎng),他們六目相對,便一起走向了停車場,下山,再次返回公路,來到二戰(zhàn)時期免遭空襲的小鎮(zhèn)--漢明登。
前往漢明登的機動車需要停在城外的停車場,整個小城都是步行區(qū),車輛禁止駛入,繞城一周的護城墻和塔樓持續(xù)發(fā)揮著它們古老的功用,將城內城外兩種生活嚴格地區(qū)分開來。城很小,小到以步代車不會影響正常的生活,再路癡的人來到這里也不會迷路。它以保存良好的老街道老房子聞名,整個城市的格局都維持著中古時期的風貌,無論是房子與房子的距離,還是街與巷的尺度,都只是幾個手臂的距離,在這短短幾個手臂之間,小城的歷史感鮮活而飽滿地存在著,久遠但如此親近,厚重卻并不深奧。
在商業(yè)街廣場,幾十位老人組成的街頭唱詩班,唱給神、唱給自己、唱給逛街的人們。Tim說這其實是四鄰八里老人們的據(jù)點,很多老人居住在附近的其他小鎮(zhèn),他們會定期以這樣的方式聚在一起。不同于大城市的商業(yè)街,漢明登的商業(yè)街沒有目不暇接的品牌店,更多的是提供休閑聊天的餐廳、咖啡廳、冰激凌店。老街道是古舊的石頭路,細細長長,但靈活變通,七百多座中世紀的木結構老房子緊密有序地成片布列,頗為壯觀,小中錯落著精致,所以也絕不小氣。
因為年代久遠,有的老房子已經(jīng)歪七扭八地呈傾斜狀,簡直就是危房,但里面的人們仍然生活如常,很難想象他們竟然可以如此安心度日,不驚不懼,或許是與花鳥魚蟲、食物香氣共處一方,他們的神態(tài)都格外安逸自在。不同于久負盛名的童話王國卡塞爾,漢明登的童話氣質是融入日常生活的,空氣里都彌漫著童話小木屋的氣味,耳濡目染,感覺無比真實,加之三河交匯的優(yōu)越地勢,水域環(huán)城,泛著夢幻,山脈為它敞開,河流為它合攏,沁心入肺,回味無窮。相較之下,卡塞爾是在規(guī)劃上精心打造的童話博物館,人為的設計淡化了刻骨銘心的原汁原味,現(xiàn)代化的城市生活也讓王國的內涵多少有些折扣,視它為夢工廠或許更為恰當,它制造童話,盛產(chǎn)童話,童話流于綠野仙蹤的自然風貌之中,是童話的根據(jù)地,卻并非擁有真正的童話式生活。
羅藝跟在Tim和恢恢的身后,他們一個高大一個嬌小,是兩個帶著夢的背影。她聽不到他們的交流,但看上去應該只是些沒有結論云淡風輕的小討論,Tim會時不時地低頭側望恢恢的雙眼,目光暖而溫柔,他們是互相牽引的,卻又慢慢進行著一場舍下進度的預熱,其實各自都是有很深保留的,大概是久別重逢的矜持,讓他們的親密與疏離無法自然徹底地交替轉換,心中雖有各種微言,但輕重無準,不提也罷,他們正在重新測試自己的心意,卻又忍不住要傾聽對方更多,猜測、測試、傾聽、驗證、再猜測、再測試、再傾聽、再驗證,如此往復,真是奇妙幸福的糾結。手里拿著雙色球冰激凌圓筒,走走看看,他們很快就逛遍了每條街巷。德國是深受海洋季風影響的國家,即便正值盛夏,也涼爽宜人,而夏天的白天又總是很長,身處其中早已忽略了對時間的精掐細算,就這樣一直愜意自顧地賴在路上吧,賴在不用腦子的信步里,跟隨著兩個不知所云你儂我儂的可愛家伙,無比舒適。
Tim:我們計劃趁著天黑之前,再去看一個小村莊,叫Deute,那里全部都是新蓋的房子,然后回卡塞爾吃晚飯,怎么樣?
羅藝:好主意。
Tim是一個組織能力超強的人,倒不是那類當領導、當統(tǒng)籌所謂“角色扮演”非常初級的組織能力,而是那種把不起眼的生活碎片搞得有聲有色可以串成美麗片段的組織能力,半天的旅行被他安排得滿滿當當,一團靈氣。在前往Deute的路上,羅藝得知他是柏林人,白羊座,二十五歲,藝術系學生。他有一張非常孩子氣的臉,戴老氣橫秋的金絲框眼鏡,對外貌衣著絲毫不講究,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很理工,是中國標準好學生的樣子,只是無論怎樣平凡不起眼的老實皮相,也擋不住骨子里才華橫溢的鋒芒。他并不木訥,有一雙朝氣過人的眼睛,洋溢著新思想的沖動。他開口說話的時候,思路清晰,表達精準,體現(xiàn)出強硬的邏輯,但這不會影響靈感照舊噴發(fā)得七上八下,不受約束支撐得住最冒險的夢想。他樂觀簡單,不耽美不閑愁也不拜金,并非是真的沒心沒肺的愣頭小子意氣,相反是具有優(yōu)越生存意志和活力的人,細膩大膽,人格明亮。對于這樣一個可以一無所有地把生活過得超級有意思的男孩來說,談場令女孩們歡天喜地的戀愛可謂勝任有余。
總之,就是這個臭小子,讓那個鬼馬機靈審美刁鉆的女孩恢恢也臨崖立馬了,她的精神世界嚴重需要他的羈絆,她的懷疑主義在Tim面前變得愈加豐富激烈,而他在山脊上行走的精神也驅使她的熱情渴望慷慨打開,毫無疑問,如此年齡性格閱歷的組合,他一定會是個荷爾蒙過盛的危險男孩,卻偏偏讓她產(chǎn)生斑斕星辰般化學反應的靈感,是那靈感填補了她心理上某塊從不曾被開發(fā)出來的安全感,她好奇他、惦記他、愛不釋手他,因為她太淘氣,流連忘返在奇跡里。愛情從來不是完全盲目的,尤其是恢恢這樣的女孩,有著聰慧靈女的控制力,有欲望但不會太欲望。有時我們的生命力需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用盲目來適當保鮮,當然前提是如果那盲目可以給你干柴烈火又真善美的靈感,所以她盲目下意識地迎接了他源源不斷的奇思妙想,更自持地克制著自己縱容欲望的歹念。而那個棋逢對手的Tim又何嘗不知道這個東方小女孩是個怎樣心性的女子,他喜愛她、著迷她、感應她,他出招,卻不知道如何才可以擁有她,他是否需要擁有她呢?他們需要彼此,但都不急切,他們在等待一個權威的感覺告訴他們心的方向,而過早地淪為激情的奴隸實在不符合兩個人的審美。這是一場游戲,多方較量的游戲,它才剛剛開始,他們了解彼此相惜的精神,卻還來不及信任對方和傷害彼此,所以一切僅僅止于小小的精神層面,這份相惜還不夠大,大到淹沒掉他們全部的孩子氣,美妙的是,此刻,他們都知道那是份帶著尊重的愛,甘甜雨露的小心翼翼。
對于羅藝,和這兩個天真爛漫的家伙出行是大有裨益的,因為在她內心表面多多少少蒙了一層環(huán)境悲觀主義者的神經(jīng)衰弱,其實內心深處她是一個健康積極的人,也敏感于健康積極的氣場。比如她的悲觀是她覺得交流是沒用的,愛情是沒用的,她習慣于傾聽、觀察和自言自語的孤獨,但也長期生活在自問自答的精神痛苦里;她的樂觀是她喜歡即興的生活,然而事實上,容她即興的事物也非常有限,她生活在她的環(huán)境里,個人的際遇和作為,甚至叛逆都被設計在大環(huán)境的尺度里。被設計的生活,被設計的真情實意,被設計的表達,被設計的榮譽,被設計的自由,始終都是不能說服內心的,設計局限了人味兒和感覺器官客觀感知事物的能力,而良性美好的生活狀態(tài),在她看來本應該是創(chuàng)造人味兒或者深挖人味兒的發(fā)明,可對于一個生活在講究論資排輩環(huán)境里的年輕人來說,手里永遠擠不出屬于自己的時間,則是普遍的事實。她喜歡恢恢和Tim云淡風輕的小愛情,他們的愛情是一項發(fā)明,不管解答的過程是多么的不成熟和漏洞百出,都是一場名副其實身體力行的傾情參與,而這些都給予羅藝修復重整自身戰(zhàn)斗力的靈感。她只是人力微弱了,缺少突破點或者一臂之力,而希望還在,一直都在,它只要她信任它,不計代價地信任它,貫穿心底地信任它,動力便會自己跟上,因為這里不存在選擇題,說到底,是要活出生命感的價值來,而生命感和你遇到多少心結沖突沒有關系,多多少少沒有區(qū)別,質地都是一樣的。
Deute是個不大的小村莊,幾十棟一模一樣的獨立三層小樓,都是建于20世紀90年代初期的典型德式節(jié)能型房屋--坡地別墅。白色房身紅色屋頂,與自然共生,置于大面積原始本真的生態(tài)綠境之中,紅白綠--三種無比尋常顏色的簡單運用,提煉出和諧、抒情、安適、有彈性的家園感,坡地別墅--不是蓋在建筑用地上的房子,而是蓋在環(huán)境里的房子。從公路眺望散落在田野里的村莊,貌似它們只是一座座擁有大屋頂?shù)钠椒?,每家門口都會熱情堆放著各式各樣裝有色彩斑斕花草植物的小花盆,安寧中流動著生動樸實的生活氣息。而進入村莊內部,近距離了解“平房”們的真身之后,才發(fā)現(xiàn)“平房”的玄機就藏在它們的側面和背面。從側面看,只有一層的“平房”其實是兩層的樓房,正面看起來只是大屋頂?shù)牟糠郑趥让娉ㄩ_起一排專屬于二層的醒目窗戶,使它作為閣樓的功能一目了然。有趣的是,在繞到別墅背面之后,兩層小樓就又變成了三層小樓,正面的一層,這次成了背面的二層,并擁有寬闊的大陽臺,而背面的一層其實是在正面作為地窖被嵌入坡地隱藏起來的空間,它隱藏于正面的地下,但于背面浮出地面,是落于土地之上的標準一層,愜意的是在它的門外還直接引入了一片生機盎然的私人小花園。在這小小的獨墅里,人們可以充分體會到建筑結構與環(huán)境活生生的互動過渡,既不破壞坡地本身的環(huán)境特點,又在房屋結構材料上體現(xiàn)出環(huán)保節(jié)約的設計巧思,是實用與浪漫相得益彰的美好建筑,整個村莊都是一件觀念性與變幻感同在的完整作品。
全村共有二百名村民,由于年輕人都更愿意去大城市工作,僅剩下兩戶人家仍以務農(nóng)維生,一棟小樓住一戶家庭,老年人的生活格外清閑,Tim在這里租住了一間閣樓,每天驅車二十分鐘就可以趕往卡塞爾的學校,少了城市生活的熱鬧交際,這里的便利與寧靜,提供他安心創(chuàng)作的空間。房東是一名退休警察,有一兒一女,兒子在柏林工作,女兒已經(jīng)出嫁,終日與一條年邁的十二歲巨犬相伴,在與羅藝恢恢行握手禮的時候,羅藝感覺自己的骨頭都碎掉了,他使勁干脆的發(fā)力,是老警察硬派耿直的好客作風。老先生熱情地領著羅藝恢恢參觀上上下下的所有房間,他的家溫馨且一塵不染,以古樸的老家具為主,用大量的木材、毛皮、油畫、瓷器做裝飾,家裝上都是典型的德國民居樣式。他在這里住了近二十年,但閣樓上有一個房間始終不曾裝修,還是毛坯房石灰墻體的原態(tài),老先生解釋他家沒有太多人,這個房間一直也用不上,以后有了閑錢再裝修。老先生說得頭頭是道,其實在羅藝和恢恢眼里,這只是德國人世界第一名的節(jié)儉意識,富而不奢是這個國家的全民習慣。
突然冒出一個聲音:“喳……”是Tim換上了龍袍戴著小辮帽和恢恢羅藝行中國抱拳禮,“這是我從上海買的,怎么樣?”
恢恢哈哈大笑,用中文說:真傻,傻老外。
Tim:你罵人,我聽得懂這句。
Tim的房間亂七八糟地堆放著他的各種作品,實在五花八門,不只是畫,還有很多手工作品,他用的椅子、桌子、柜子,甚至自行車都是用撿來的廢棄材料自己做的,非常有創(chuàng)意,美觀且結實,他打開冰箱,拿出七八個瓶瓶罐罐,這是他最近的試驗品--自己配置的泡泡膠,目前正在嘗試顏色的控制,他試了兩個藍色泡泡和紅色泡泡,分別送給羅藝和恢恢,兩個女孩輕輕松松就被他哄得合不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