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光如電馬如風,百捷長輕是掌中?!薄斑\籌策帷帳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薄坝鹕染]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薄?/p>
每當聽到、看到這類句子,韓先楚就淡然一笑。
他知道那“運籌策帷帳之中”是怎么回事。
韓先楚在朝鮮戰(zhàn)場上的對手之一李奇微說過:“每個軍人到時候都會懂得,打仗是件需要由個人作出決斷的事情?!?/p>
一個將軍指揮了多少戰(zhàn)斗、戰(zhàn)役,他就要下多少決心。下決心是實施領導的一部分,而且是最重要的核心部分。古今中外許多名將,都因其關(guān)鍵時刻決心的果斷、正確,而改變戰(zhàn)局,推動歷史,名垂青史。
今天,一切都成為歷史,人們可以隨意對某個決心、方案評頭論足。但是,如果歷史能回到某一時刻,把下決心的權(quán)力交給某個人,而且他必須對其決心負責,那他會發(fā)現(xiàn)什么?像新開嶺戰(zhàn)役打到關(guān)鍵時刻,老爺嶺下傷員越來越多,敵人援兵越逼越近,黨委擴大會議上叫苦聲、撤退聲不絕于耳,那個“打下去”的決心,你怎么下?而鞍海戰(zhàn)役前后,我軍保什么丟什么,卻讓你去敵人重兵把守的中長路上打一兩個大中城市,這可能么?又該怎么打?
“凡謀之道,周密為宜”,“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這是至理名言,在實踐中卻難以做到,甚至是不可能做到的。
面對大量龐雜的情報,首先要判斷出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哪些是敵人故意顯示讓你上當受騙的。真實的情報,要分析哪些是有價值的、價值很大的,或是價值不大的,特別是要找到哪一個是舉足輕重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亦即他稱之為“打點”的那種東西??捎行┍仨毚虻膽?zhàn)斗、戰(zhàn)役,根本就找不到,或是來不及找到這種“打點”。有時即使發(fā)現(xiàn)了,那也只能使其指揮大體上符合實際情況,即在有決定意義的部分適合情況。而在戰(zhàn)斗、戰(zhàn)役進行過程中,各種不可預知的偶然因素,會不時地偷襲、騷擾你,動搖你的決心和意志。因為戰(zhàn)爭是個充滿偶然性的領域,人類的任何活動都不像戰(zhàn)爭這樣給偶然性這個不速之客留有那樣廣闊的天地,有那樣多的不確定性。
一個將領過多地了解事情,不但是有害的,也是不可能的。但對全局舉足輕重的情節(jié),包括細節(jié),卻必須了然于心,必要時還要親自看看。像奇襲威遠堡,那“打點”就像天造地設,專門為他預備好了的??陕窙r及沿途敵情如何?路不好,炮兵不能通過,就不可能速戰(zhàn)速決。途中驚動敵人,暴露了企圖,就達不成奔襲目的。它們就像一條鏈子上的環(huán)節(jié),任何一個脫節(jié),就會整個掉了鏈子。而新開嶺戰(zhàn)役中,那炮兵必經(jīng)的道路,他是親自到老爺嶺下看過的。
“文化大革命”前夕,一位老部下去福州看他。嘮起當年,也是湖北佬的老部下說:那時看你這個“九頭鳥”也挺輕松的,好像用上九分之一個腦袋就足夠了。
韓先楚道:就是有九十九個腦袋,也難免要焦頭爛額的。
這么講著,就想起前蘇聯(lián)元帥比留佐夫的一段話:“定下決心的過程是高度緊張的過程,也可以說是痛苦的過程。在這段時間內(nèi),司令員必須準確無誤地判斷情況,并據(jù)此作出正確的結(jié)論。他必須高度集中精力,果斷和頑強。誰不具備這些素質(zhì),那就糟糕透了?!?/p>
老部下說:或許到了電子時代,像你這種人就能輕松了。
韓先楚搖搖頭:按電鈕的只能是尉官,頂多是個少校、中校。決定按不按和怎樣按電鈕的,永遠是將軍,乃至國家元首。
他知道自己是在冒險。
“將失一令而軍破身死”,打安邊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打七里坪時的慘象,比打安邊還令人不忍睹視,可那時他只是個士兵。一個士兵體會不到一個將軍下錯一個決心,會怎樣使戰(zhàn)場上官兵的才能、勇敢、乃至局部的勝利,都失去其作用和光輝。從那時起,他就決心使自己的每個決心,都盡量下得穩(wěn)妥、有把握,少冒風險。為了這一點,一天24小時,只要醒著,他那思想的輪子就不停地轉(zhuǎn)動著。在黑土地上那些打不打和怎么打的方案之爭中,他據(jù)理力爭,絕不退讓,有時甚至拍起桌子,也是基于同樣的責任和信念,是認定他的極具冒險性的方案更少冒險,更多把握。
他不想冒險,卻又不能不時時都在冒險??茖W家總是提出各種假設,并通過長期試驗來驗證假設。將軍也需要假設,但他卻不能試驗,只能通過戰(zhàn)斗、戰(zhàn)役來檢驗,這就要造成千上萬人的犧牲和大量物資財富的損耗,甚至可能招致大戰(zhàn)役的失敗,后果不堪設想。他一次次鐵嘴鋼牙地咬定自己的決心不放松,可在戰(zhàn)斗未結(jié)束前,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嗎?
就說最有把握,也最輕松地奇襲威遠堡吧,一下子捕捉到那個“打點”,他欣喜若狂得差點兒喊起來??烧驹谀峭h堡東山上,望著黑暗中鴉雀無聲的威遠堡,就那么一支接一支地抽煙。那是在思索,更是在壓抑、掩飾內(nèi)心的焦躁不安。那也壓抑不住,不知不覺間竟冒出一句:敵人會不會跑了呢?
一個師部和直屬隊,還有個步兵營,有行動不會一點聲音也沒有的。鄭需凡嘴上答應著,心里也直納悶兒:這個司令怎么回事兒?這不是個連長甚至班長才會提出的問題嗎?
直到鎮(zhèn)子里響起起床號,韓先楚激奮地將一支剛點燃的煙甩掉,那顆七上八下的心才算落了地。
可接下來,下一個呢?
只需一招不慎,那就是他的滑鐵盧。
而且,他還是拿自己的職務在冒險。
打鞍海戰(zhàn)役的決心好下,而且很難涉及個人的責任,因為那是中央和東北民主聯(lián)軍指令的必須打的仗。哪怕打個兩敗俱傷,只要打痛敵人,把北滿的敵人打回來,就是勝利??尚麻_嶺戰(zhàn)役中的那個咬牙橫心的“打”呢?還有后來那些誰也“打”不服誰的方案之爭呢?只要一錘子砸歪了,“魯莽”、“胡來”、“驕傲自大”、“目空一切”、“獨斷專行”,甚至“凌駕于黨委之上”等等,是不是就接踵而至了?如果再一錘子砸歪了,會不會把他砸下去當個師長什么的了?
而紅78師師長韓先楚,違抗西方野戰(zhàn)軍司令兼政委彭德懷和15軍團首長的命令,也不理睬特派員的警告,審時度勢,一舉打下定邊。胸懷全局,機斷專行,古今中外名將,沒一個是一看上邊有什么指示、命令,就不分青紅皂白改變決心的??稍捰终f回來,如果把定邊打成了安邊,會不會把他打下去從頭再來呢?
在韓先楚的《自傳》中,寫完鞍海戰(zhàn)役后,是這樣一段文字:
這時縱隊司令員、政委休養(yǎng)去了,上級打算讓我代理司令員。根據(jù)當時南滿部隊有著所謂“先到為君,后到為臣”等情況,我認為以胡奇才副司令代理司令員,對軍區(qū)領導和我個人進行工作,在當時好處更多些;軍區(qū)首長同意我的看法。
今天的人們,無論對這段文字怎么感到微妙而又費解,卻絲毫不意味著韓先楚并不渴望權(quán)力。權(quán)力是一種舞臺,權(quán)力愈大,那舞臺的天地就愈大愈寬廣,就愈能施展才華、抱負。倘若不是縱隊副司令,而是個師長、副師長,那鞍海戰(zhàn)役的戰(zhàn)場就不可能成為他的舞臺,新開嶺及后來的方案之急可能壓根兒就不會存在了,也輪不到他了。而他作為12兵團副司令,推動后來那場跨海之戰(zhàn)尚且那么艱難、吃力,如果僅僅是個40軍軍長,那他是不是只有望??諊@了?
和平時期,人們從一個將軍身上看到的更多的是權(quán)力,戰(zhàn)爭年代則是責任。戰(zhàn)爭中定下重大決心,是一個極少人愿意負起,更少有人能夠負起的沉重責任。可“好戰(zhàn)分子”韓先楚,愿意而且能夠負起這種重任。因為他能看到倘若他不挺身而出,將會是一種什么后果。當然,他也知道這種后果也在與他如影相隨,更知道一旦出現(xiàn)這種后果,他將面對怎樣雙重可怕的痛苦。
于是,他就只有不斷地鞭打自己,讓思想的輪子超負荷地飛旋。
“任何時候我都在工作,吃飯在工作,看戲在工作,夜間醒來后也在工作。”
拿破侖的這句話,應是說給古今中外的一切杰出將領的。
一雙不大的眼睛,經(jīng)常像兔子眼睛似的紅紅的。那只殘疾的左手,蜷曲、僵硬的手指,經(jīng)常被右手抓著,不停地掰扯、搓揉。不然,這只手就難得有不夾支煙的時候?!拔幕蟾锩敝?,他曾一天抽過三盒半“中華”煙。在東北,街上買的“哈德門”、“老刀”牌,戰(zhàn)場上繳獲的美國“駱駝”煙,還有老鄉(xiāng)炕頭上的煙笸籮里的關(guān)東煙,那時沒有煙灰缸,每天早晨都是一地煙屁股。他是最講究時間觀念的人,又是最沒有時間觀念的人。東北的冬夜特別長,雞叫得特別晚,他常常是伴著那雞鳴脫衣上炕。門外哨兵時常會見到那油燈熄了又亮了。他披著大衣坐在炕沿上,邊搓著那只左手邊沉思,或者點燃一支煙,在那屋里走著、轉(zhuǎn)著。哨兵進來提醒他,有時他會掏出懷表看看,有時好像沒聽見,就那么走著、轉(zhuǎn)著,就像那只不知疲倦的老懷表。
他常常會有一種頂不住了,眼看就要垮下來的感覺。不是沒白沒黑的思慮使他困乏了,也不是戰(zhàn)場上或會場上的僵持不下令他無奈了,而是腦子里兩個韓先楚的廝殺、打斗,總也見不出個高低輸贏來。一個將軍在戰(zhàn)場上要隨機應變,讓思想迸射出火花。但在此之前,若是沒有下定決心,形成方案,就率領部隊投入戰(zhàn)斗,他是不可能取得成功的,甚至就是自取滅亡。而一個決心、方案的形成,就像一個生命的誕生,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是只有母親才能知曉的。
一個方案,又一個方案,再一個方案,與之相伴的則是一個個對應的方案。他必須首先打敗頭腦中的另一個韓先楚,這個韓先楚與其說半是自己,半是對手,倒毋寧說主要就是他自己。他把這個稱之為“韓先楚的戰(zhàn)爭”。他必須一次次地擊潰自己,再一次次地卷土重來,直到另一個韓先楚精疲力竭,他仍能在硝煙中屹立。
那種唇槍舌劍的方案之爭,也常會使他感到不支。一是勢單力孤,二是有時大戰(zhàn)已經(jīng)迫在眉睫了,還在那兒爭得面紅耳赤,真要把人的眼珠子都急出來了。但若僅僅是前者,他倒打心里樂于奉陪。眾人撿柴火焰高。幾個,十幾個,甚至更多的腦袋為兩個方案絞盡腦汁,總比他一個人在腦袋里擺龍門陣輕松得多。
戰(zhàn)場上那種隨機應變的決心好像要輕松些,因為成敗利鈍就在咫尺之間,容不得你翻來復去地折磨自己??梢獩]有平時寢食不安地輾轉(zhuǎn)反復,那決心就會興之所至、憑空拈來嗎?
就是這樣,他也常常覺得自己是在賭博。他這輩子做的夢,經(jīng)常是與實際顛倒著的。去世前一年他還夢見新開嶺戰(zhàn)役:敵人援兵到了,我軍被壓在老爺嶺下,大雪紛紛中,兵敗如山倒……
戰(zhàn)爭原本是非??膳碌?。一位將軍盲目、輕率,不負責任,而又自以為是,這本身就意味著犯罪和屠殺。世界上沒有什么事情,比在這樣的將軍手下打仗再不幸、再可怕的了。
從4縱到3縱,在打不打、怎樣打的決心下定后,在那戰(zhàn)前緊張而又難耐的寂寞中,他總能感受到周圍那些懷疑的目光。隨著一仗仗打下來,那種目光逐漸少了,卻不會絕跡。因為每個戰(zhàn)斗都是獨特的,那決心就免不了令人生疑。
就不但是疲勞的、痛苦的,而且還是孤獨的、寂寞的。
一個常勝將軍而且總是出奇制勝的將軍,注定是孤獨的、寂寞的。
個頂個的硬仗、妙招、奇勝。即便是在最困難、最危險的時候,也沒見他有過哪怕絲毫的惶惶不安或灰心喪氣,永遠是那么精力充沛,全神貫注,意志堅定。那張輕易不開的口,出語永遠是那么果斷、簡潔、明晰。卻誰知他內(nèi)心的復雜、矛盾、痛苦,那種“韓先楚的戰(zhàn)爭”怎樣一次次地將他打得焦頭爛額、死去活來?
他也盡量不使部下看到這種痛苦。因為對于一個個關(guān)系到他們生死存亡的決心,他必須使他們充滿信心。
那眼里的血絲和嘶啞的聲音,卻是無法掩飾的。他還不得不經(jīng)常用手按住那個胃。在大別山塞進去10天、半個月野菜,打仗也像兔子樣的歡實,如今卻嬌貴得喝碗雞蛋湯也跟你鬧事。而且兩天不吃飯也不覺餓,那簡直就不是個胃。警衛(wèi)員送飯來了,還跟來個醫(yī)生,講營養(yǎng)學,做思想工作。把它治好了才算你有本事,它不餓你讓我吃什么?
只有在聽到類似威遠堡的起床號的那種時候,這胃呀什么的才和他配合一下--可他馬上就又聽到了沖鋒號。
打錦州外圍據(jù)點時,兩個重點中的大疙瘩打不下來,他非要去配水池那兒看個究竟不可。是警衛(wèi)員和一個參謀輪換著背他去的。不到1.5公里遠的路程,他那雙腳已經(jīng)走不到那里了。
30多年后,把他背到哪兒就累吐血了的警衛(wèi)員孫洪瑞,到北京看他。一桌子菜,他給老警衛(wèi)員夾了這個夾那個:我這胃不行了,你吃吧,多吃些。那時候也沒什么好吃的,有只雞就算過年了。
在黑土地上跟了韓先楚近3年的孫洪瑞,嘆口氣:那時候,領導要求我們不但要警衛(wèi)你的安全,還要警衛(wèi)你的身體,可這身體怎么警衛(wèi)呀,你又不聽話。反正就是把煙備得足足的,煙就是你的命,你那命就靠煙頂著。
現(xiàn)在煙也不行了。韓先楚的眼睛濕潤了:還是我的警衛(wèi)員了解我呀。
可他能懂得那“韓先楚的戰(zhàn)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