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摘/田果
看到半夜三更亮燈的房子,我會產(chǎn)生兩種想法。點著香氣朦朧的蠟燭,兩個人面對面坐著喝葡萄酒,或者是兩個人通宵達旦地爭吵。人們不會在黑暗中爭吵,在黑暗中,要么是做愛,要么是交談;更好的是一邊吃東西,一邊聊天??傊?,家里亮燈到很晚不是好事?,F(xiàn)在,我最想做的事情不是做愛,不是對話,也不是烹飪。我只想光著腳,在家里走來走去,慢慢地熄滅所有的燈。往常這個時間,我要么在臥室,要么在燈光昏暗的廚房做些簡單的消夜?,F(xiàn)在,兩者都不是。凌晨一點鐘,家里幾乎成了孵化場,所有的燈都開著。這樣是不是太過分了?我望著他不慌不忙地走在家里的每個角落,收拾著行李的背影。
“過來,弗爾利!”
蜷縮在腳下的弗爾利抬頭看了看我的臉,慢吞吞地站了起來,朝他走去。弗爾利和我都知道,他有話要對我說。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不再叫我的名字,而是叫弗爾利。我用手掌拂了拂菜板,朝客廳走去。
“那幅畫會有人來包裝。我讓他們聯(lián)系你,趁你在家的時候過來。我已經(jīng)去銀行處理好了存折。沒有什么事需要你獨自去辦,如果有什么忘記了,我會給你打電話……我也不知道該怎么結(jié)束。一周之后我要去迪拜出差,大約半個月,不在這里。這個鑰匙,我不能留下,因為我還要來看弗爾利。”
他似乎有點兒窘迫,突然閉上了嘴。如果我們有孩子,這時候他大概會說要來看孩子吧。我也不知道該怎樣結(jié)束。應(yīng)該像他那樣,仿佛有人追趕似的急匆匆地把話說完,還是應(yīng)該淚雨滂沱,繼續(xù)拖延時間?
“有沒有什么想吃的東西?”我看著他蠟黃的臉色,問道。
“……呵呵,沒胃口。”
他笑了。這句話不適合說給離開家的人聽,但是我想不出更合適的話了。我也不知道什么話會比這句更合適。俄羅斯作家果戈理寫了很多與食物有關(guān)的故事。他似乎對食物過于執(zhí)著。水果露、火腿腸、煎餅、蘑菇、西瓜,等等,經(jīng)常通過夫妻之間分享食物表達相互之間的性愛。有一對夫妻,每天都要吃十一頓豐盛的美食。有一天,丈夫最后問即將死去的妻子:“有沒有什么想吃的東西?”妻子死后,丈夫望著妻子愛吃的食物,不停地流淚。小說里的男人最后餓死了。我希望有人這樣問我,有沒有想吃的東西?你將死的瞬間,也許我會這樣問你?,F(xiàn)在還不晚,快說吧,我給你做。還像從前那樣給你做微熟的烤牛肉,怎么樣?
我想起他來找我的那天。
那天傍晚,身穿白襯衫和黑馬甲的樸經(jīng)理叫我,有人拿著智媛小姐的名片來了,點名要讓智媛小姐做這道菜。會是誰呢?我看到了剛才拿著我的名片進來,并且點了烤牛肉的那個人的臉。就像初見到他的時候,死死地盯著他看。
……是的,是那個男人。為了學(xué)習(xí)做比薩的方法,我不收取任何報酬,在那不勒斯的“比薩利亞”工作了十天。在那里,我遇到了這個男人。我漲紅了臉,我回首爾一個月了,一個月之后,他真的來了。
我又回到燒烤臺,烤著用香草腌過的肉,然后把切成十字刀的馬鈴薯放進烤箱里烤。汗珠從臉上滾落。早晨烤了提拉米蘇,中午睡了三十分鐘,晚上他來了。等會兒上床睡覺的時候,說不定會比現(xiàn)在更愉快。我像念咒似的叮囑自己。如果我想傷心的事情,或者感覺到壓力,那就不好辦了,這種情緒不能滲透進食物。我大笑著翻了翻肉??隙ê芎贸裕掖舐曊f話,讓馬鈴薯也聽得懂。我在裂成十字形的馬鈴薯縫隙間倒入白色的奶油,放下刀,把肉盛在盤子中央,旁邊放上芥末醬和平時很少使用的天門冬?,F(xiàn)在可以了。我把盤子擺上輸送臺。他點了什么酒?我問樸經(jīng)理。叢凱拉巴洛洛。這是個不錯的選擇。樸經(jīng)理輕松地舉起盤子,朝著他的餐桌走去。我在廚房里,胳膊拄著輸送臺,探出了身子。我看見他把紙巾放在腿上,慢慢地拿起了刀和叉。
起先,他好像用刀輕輕去劃牛排的中間部位。我有點兒緊張。心滿意足的微笑在他的嘴角綻開。牛肉生熟適中。盡管感覺到輕微的抵抗,然而刀還是輕柔地插了進去??斐园?,我在這邊對他說。他輕輕切開牛排,塞入口中,咀嚼起來。味道似乎不錯,他點了點頭,又去切肉。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直到他吃完盤子里的最后一塊肉,他是一個有著強烈食欲的人,跟什么東西都不想吃的人相處不了太久,不管多么相愛。
下次我給你做西洋松露。
我用手背抹了抹嘴唇,自言自語道。
西洋松露和天門冬,這是我喜歡的材料。這兩種都是從地里直接長出來的食材。我覺得愛情也是這樣來的。
“時間太晚了,不適合吃東西?!?/p>
我聽見他的聲音不再是妥協(xié)和退縮的語氣,我輕輕點頭。對于現(xiàn)在的我們,吃東西和做愛都不可能。
他緊緊抓住門把手。
“再見。”
他盯著弗爾利,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