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田氏長居住的御殿中，大殿是專門用于君臣會面及招待來賓的正式場所。此時，除了中央部分被空了出來，作為主人的成田家家臣已經(jīng)坐滿了四周。

離上座最近的地方是城主宗親的專座，坐著城主氏長的弟弟泰高。長親的父親泰季冷眼瞪著遲到的長親。長親、丹波、和泉、韌負四人分別在城主宗親的位置和家老的位置上盤腿坐定，都緊挨著上座。

一城之主氏長終于出現(xiàn)在上座。成田家是繼藤原鐮足之后屈指可數(shù)的名門，氏長不愧為名門之長，長得眉清目秀，舉手投足沉穩(wěn)大方，眉宇間極具器量和英才之氣。

“不過是平常人的器量。”——丹波對自己的主君如是評價。

作為一家之長和一城之主，氏長對政略和戰(zhàn)略也算是具有一定的見識，并且能依據(jù)政略戰(zhàn)略說出些個道道來，但是作為一員武將，卻欠缺些必不可少的哲學(xué)頭腦。

較之政略和戰(zhàn)略，氏長最沉溺于其中不能自拔的是連歌。

連歌是盛行于貴族階層的一種文學(xué)形式，與茶道一樣在當時很是流行。數(shù)人雅集一座，前面的人吟詠一句詩，后面的人接上去吟詠下一句，相聯(lián)成篇，稱得上是一種智慧的游戲。

氏長就是這連歌的愛好者，他還在城內(nèi)恩養(yǎng)了一個名叫了意的門客，專門與他切磋探討連歌?！澳阌X得這句怎么樣？”氏長時常將視線飄向空中，雙唇蠕動，喃喃而言，推敲斟酌他認為最佳的句子，然后吟誦給了意聽，以博得贊同。

就是這樣一位主君，用他那苦思冥想提煉而成的華麗言詞作成連歌，敘述著他平凡的政略和戰(zhàn)略。而他卻不知道，以這種平常人的器量要想在戰(zhàn)國亂世中統(tǒng)治一個家族一座城，是何等的危險。

氏長在上座坐定，緊接著，北條家的兩名使者也被引入落座。

根據(jù)《成田記》載，北條家派來的兩名使者一個姓山角，一個姓成尾，名字則不詳。兩人自去年底以來，已經(jīng)數(shù)次前來忍城，竭力勸說氏長率兵前去固守小田原城。

“北條家已經(jīng)決定了，要固守小田原城。因此依據(jù)古法，各屬城的城主們應(yīng)立即率領(lǐng)所部兵士，一同駐扎小田原。”使者簡單明了地告知來意，并且要求氏長明確做出具體答復(fù)：“請城主明示兵數(shù)及出兵日期。”

氏長支支吾吾地不愿當即作出答復(fù)。在座的所有家臣們也對其躊躇難言的心情非常理解。

可是丹波卻對氏長的逡巡不語不以為然，心中暗想：“要是早就有了決意，還不如爽快地說出來。”

既然決定了與北條家結(jié)盟，那就必須為名譽而戰(zhàn)，其他就沒什么好考慮的了。

“呃……”

突然間冒出一個傻兮兮的聲音，完全不顧滿座的躊躇氛圍。

是長親。

“既不從屬于北條家，也不從屬于關(guān)白，我們還像以前那樣平平常常地過日子，不行嗎？”長親嘟嘟囔囔地說道。

蠢得不值一提的發(fā)言，令在座的所有家臣都為之啞然。再看山角、成尾兩名使者，分明已經(jīng)面露怒色，十分的不快了。

丹波也同樣覺得長親的話讓人可氣可笑，然而他一轉(zhuǎn)念又有了不同的想法：“……可是……”

上一次的商討會議上，長親就說過同樣的話，可是誰都沒有把他的話往心里去，因為大家都覺得實在太愚蠢了?？墒遣恢鲇谑裁聪敕ǎ裉焖粥┼┎恍莸卣f起那老一套來。

“像以前那樣平平常常地過日子”，毋庸置疑，這是誰都奢望的，只不過長親將它從嘴巴里說了出來而已。

“可是，如果能夠做得到的話，大家也用不著這樣勞苦了……”

丹波想要制止長親不合時宜的話，但另一個聲音已經(jīng)像怒雷炸開一般響了起來：“你這個沒頭腦的蠢貨！”

是泰季，長親的父親。

說著，泰季摁住兒子的頭，砰砰地使勁在地板上磕了好幾下，同時不停地對北條家的兩名使者賠禮道歉：“實在是不好意思！”

七十多歲的老者，將年過四十的大男人撳在地板上責(zé)罵，這個場面說不出究竟是滑稽還是其他的什么。兩名使者也忘記了發(fā)怒，只是不住地眨巴眼睛，愣愣怔怔地看著。

長親被父親教訓(xùn)了一通，但他既不生氣，也不道歉認錯，只是一聲不吭。

——又是這副樣子。

丹波時常覺得長親身上有種說不清楚的東西。打從小時候一起玩耍，他就開始有這種感覺?？蛇@種與長親自身格格不入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呢？丹波至今琢磨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