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動，眼睜睜看見有軍官跨著洋馬，指揮士兵把榪杈一排排堵在街巷口子上。他就曉得壞了事，他哪兒也走不了。
　　
　　二四
　　
　　在午后的慵懶中，金滿堂趴在立柜上打了個長盹，醒來見街上清靜得連鬼影都沒有，就連醬園鋪和茶館都關了門。他無計可施，心下反倒安寧了，又拍開茶館，討水喝。
　　
　　老板索性提給他一只銅壺，要他就坐在門口慢用。金滿堂謝老板心好，老板其實是長個心眼，怕有人乘亂打劫，金滿堂有氣力，好多個抵擋。傍晚時分，起了風，風挾著秋寒，有力地刮著，把枯枝敗葉和臟東西都吹上半空，無依無助地漂浮。金滿堂已經喝了七、八碗白開水，肚子脹得痛，卻恨不得把碗嚼碎了當飯吃。老板探出頭望了望，說：“兵戈之象啊，要出事?！苯饾M堂正想問個究竟，就有槍聲傳來，雖然距離較遠，卻是密密麻麻的。老板再探了探，說：“不好，是楚望臺上的軍械局呢，鬧大了?！?br>　　
　　金滿堂跨出門，望見城外的幾處都有火光，除了楚望臺，還有蛇山、龜山、鳳凰山。接著讓他驚訝的是，隨后那火光星星點點地移下來，片刻間就進了城：舉著火把和漢陽造的起義新軍，把武昌城占領了。
　　
　　當義軍呼叫著掠過三閭大街時，金滿堂撲在他的柜子上，他只有一個念頭，別讓這瘋狂的人潮把柜子卷走了。
　　
　　然而在10月10日的這一夜，區(qū)區(qū)金滿堂算什么，他連柜子帶人都被巨大的潮流裹著向前走。
　　
　　三路義軍匯成一股，沖向瑞澄的總督府?？偠礁暗陌偈砷_闊地，成了可怕的死亡帶，瑞澄的衛(wèi)隊向義軍齊刷刷開了火，義軍被打得埋了頭，進一步退兩步。只有幾個愣頭青，把金滿堂的雞公車當做活動街壘，不要命地推著朝前沖，槍子兒打在柜子上，噗、噗、噗，一穿一個洞，金滿堂再是膽子大，趴在柜子上，也終于暈過去。也就是片刻，他猛然又睜了眼，槍聲暫時停了，不要命的都死了，除了火把的呼哧呼哧，一片啞寂，他和他的柜子、雞公車被孤零零丟在兩軍對峙的中間。
　　
　　金滿堂從柜子上悄悄爬下來，拔腿就想逃，但瞬間就被一個念頭攫住了：逃向任何一方，都立刻會被另一方射成馬蜂窩。他出了身冷汗，對自己道了個慚愧，又悄悄爬上去，開了柜門，把自己關進了柜子里。這真是一只好柜子，不負金滿堂的一月之功，又厚實、又溫暖、又安靜。他長長地躺下來，管不得外面是山搖地動，還是要改天換地。在一小會兒的寂靜后，槍聲再次大作，金滿堂貼住一個槍眼瞄了瞄。
　　
　　他不再害怕，只愿混亂早些過去，他好撒泡尿。下午在茶館喝的水，此刻開始在金滿堂腸子里翻騰，憋得他非常不舒服。
　　
　　但一件奇怪的事暫時轉移了他的注意力：槍聲之后，柜子晃動起來，被誰在推著走。金滿堂不敢動，也不敢叫，索性聽天由命了。當柜子停下來時，他聽到兩個人說話，一個說：“媽的×，還以為揀了金寶卵，結果是口活棺材?！绷硪粋€說：“活棺材也罷，逃命可以當船漂。”隨后就沒聲音了。他頂開柜門，溜到地上，看團轉屋檐下掛著成串的紅燈籠，都寫著“總督府”，才曉得自己是做了何方的神仙。平日進城，遠眺威風凜凜的總督府，覺得真是天上宮闕、神仙府，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就這么來了一遭。這么一想，金滿堂暗笑，身子卻還沉沉的，原來還活生生憋住一泡尿。他轉到一根大柱后，掏了家伙正要撒，只見兩只紅燈籠飛快地飄來，幾個兵護著一個大員按劍而行，依稀認得這就是瑞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