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兩全莊
　　
　　雖說故鄉(xiāng)，
　　
　　然而已沒有家。
　　
　　——魯迅《彷徨》
　　
　　我想成為
　　
　　你的粘土和風(fēng)的原始的兒子
　　
　　——巴勃羅·聶魯達(dá)《中國大地之歌》
　　
　　一
　　
　　包博望總會在輾轉(zhuǎn)難眠的時候，翻身起床，在黑暗中點燃一根細(xì)香，退后五步，或者十步，舉槍向著紅香頭瞄準(zhǔn)。
　　
　　從光緒二十四年九月起，這個動作成了他斷斷續(xù)續(xù)的晨課，堅持了一年七個月，從伊豆半島的溫泉旅館，到北京湖廣會館的后院子。他使用的是一支1873年柯爾特公司出品的“拓荒者”轉(zhuǎn)輪手槍，弧形槍柄嵌有象牙，手感深沉而舒適。他是在熱海一家旅館住宿時，從老板娘手上得到這支手槍的。老板娘的丈夫曾在中國旅順參與過日俄戰(zhàn)爭，戰(zhàn)爭以日本的勝利結(jié)束，而他腰部中彈，回家已然是個廢人?？聽柼剞D(zhuǎn)輪手槍，也并不是他的。一個美國槍販在包博望之前，曾來這家客棧住宿過。他已在日本兜了大半個圈子，嗅出這個島國最急需的貨物，就是槍。他高大魁梧，絡(luò)腮胡子，抽雪茄，也相當(dāng)解風(fēng)情，當(dāng)他離去后，在老板娘的繡榻上，留下了雪茄味和這一支“拓荒者”，彈倉里押滿六顆亮晶晶的子彈。
　　
　　相比之下，二十三歲的包博望就還嫩得慌，他穿著學(xué)生服，趿著木屐，有點羞澀地說著不算流利的日語。鉆進(jìn)這家客棧，是因為落雨，而天色也已經(jīng)暗了。老板娘對他的羞澀很感興趣，也拿他的日語來取笑；她的沒用的男人靠在角落，目光如刀，冷冷地看著包博望。包博望則聽著雨聲，埋頭看著桌上的一只秘色青瓷盤出神。翌晨臨了上路，他掏了一大把錢給老板娘，多得讓老板娘有些慌張。她說太多了，就拿了那只瓷盤送給包博望。包博望淡淡一笑，說：“中國傳來的東西，不稀罕。”老板娘就去臥室枕下抽了那支手槍，塞在包博望手里。
　　
　　包博望不是個武人，但漫長的瞄準(zhǔn)，使他變得冷靜和有力；而且在充裕的時間中，他生長了想象，能從那一星點燃的香頭，看見一個人的眉心，或者一顆子彈擊中眉心后留下的彈洞。起初，他并不曉得自己應(yīng)該射向誰。后來曉得了，這個人仍然面容模糊，因為他與他素未謀面。素未謀面，他卻與他熟悉得如夜夜相見。這個人的名字，包博望即便在夢中，也不齒于念出來。
　　
　　包博望和他并非世仇，也沒有私人的恩怨。包博望在他五張榻榻米大的房間里，貼了一幅字，這就是他鐵了心要擊斃這個人的唯一的理由：慶父不死，魯難未已。光緒元年，合西歷1875年，包博望出生于武昌城外二十里的包家鎮(zhèn)“兩全莊”。
　　
　　兩全莊是包家的祖宅，始建者系一位做過大元帝國將軍的祖上，他原本是在長城兩邊流浪的孤兒，與忽必烈大帝在狩獵中相遇：他在草原上奔跑，趕在忽必烈的駿馬前邊，撲倒了一頭雛鹿！忽必烈被他的敏捷和倔強所打動，赦免了眼睛濕潤的鹿子，并把他收入了帳下，賜姓包，名懷仁，字取義。包懷仁沒有辜負(fù)這一次恩遇，他剽悍驍勇，而且性如烈火，四年后就官拜近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1271年，一個春雪飄落的拂曉，五個高麗壯士著白衣白帽，為反抗大元帝國的征服，潛入忽必烈大帝的寢宮中行刺。包懷仁率衛(wèi)士挺身護(hù)主，親手?jǐn)貧⒋炭蛢扇耍碡?fù)七處劍傷。忽必烈大帝從1268年起派大軍攻襄陽，前后五六年，大小百余戰(zhàn)，而襄陽城巍然不破，為此他萬分焦躁。1273年，包懷仁請纓南下，參與作戰(zhàn)。他抱了必死之心，領(lǐng)三百鐵血軍，頂著箭雨和滾石頭，一個人登上了襄陽城，迫使南宋將領(lǐng)呂文煥率殘部投降。這一役，包懷仁左眼中了一箭，拔箭時連眼球一起帶出來，從此成了獨眼將軍。回師大都后，忽必烈大帝就將近郊的一座田莊賜給了包懷仁。包懷仁沒有雙親，但皇帝就是他所要奉養(yǎng)的君父和他所要效命的天授之子。“兩全莊”的名字是忽必烈大帝親賜的，這個精通儒漢文墨的皇帝說，“為什么忠孝不能兩全呢？孝子必然是忠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