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跡沾在他的手上,從他手指傳遞給過來一種奇妙的感覺,像電流一樣擊過我的全身,撞擊著我的心臟。我怔了一下,他也正望著我。我看見他眼里有一片晶瑩。如水月色里,我其實什么都看不見了,我的眼里只剩下他,他的身影。他忽然意識到什么,有些羞澀地移開視線,匆匆地松開了我的手。
5 怪事
飛往香港的航班是玉陽機場當時惟一的國際航班,每周有兩班,辦理香港航班,過手的現(xiàn)金里總會有美金、港幣或外匯券,并不太多,但每次都有一些。按照當時機場制定的收費標準,過境旅客的機場建設費高于國內航班。國內航班大陸人每次三十五元人民幣,港澳臺與外籍客人五十元;而國際航班無論內地還是外籍,每人次一百一十元人民幣,若交美金則十五美元,港幣一百二,外匯券是八十。
以當時的市場匯率,港幣略高于人民幣,兌人民幣是一比一點一,偶爾有旅客提質疑,港幣比人民幣貴,為什么港幣反要多交十元?這不合理啊。每當這時,我就耐心地解釋,這是機場按國家規(guī)定制定的標準,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要不你就用人民幣好了。旅客說手里沒有人民幣只有港幣。我說那只有交一百二十港幣了。旅客頗有微詞,有的甚至當場發(fā)脾氣,說這什么機場?開黑店的?收費如此不合理?對了,千萬不要以為坐國際航班的都是有錢人,也千萬不要以為從香港來的都是有錢人,就算是有錢人,更千萬不要以為所有的有錢人都不會在意這點錢。當然,不管是有錢人還是沒錢人,他們計較這碼事也是再正常不過,因為這種收費標準確實有失公允。
抱怨歸抱怨,但還得乖乖地交錢,不然就出不了境。每當這時我心里會很不舒服,覺得自己果真像黑店里的劊子手。我和史青說這事。史青是我的搭檔。照理說,在這樣的小機場,航班少,客流量小,負責建設費收費這項工作一個人足以勝任。或許因為像我這樣的“包袱”在機場比較多,這個坑里一直待著兩個蘿卜。史青是位年近四十的女人,她喜歡用白粉把一張臉搽得白白的,脖頸則被白臉襯托得發(fā)黃而憔悴。那時擦粉是一種流行,還有紋眉,紋眼線。走在大街上,時髦女人的臉都有些白得不正常,兩道深藍色的眉毛和深藍色的眼圈,給人的視覺往往帶來強烈沖擊,但并非美感。有時候稍一活動出了汗,或者吃點東西什么的,臉上的粉就會一塊一塊,仿佛伸手就可以剝下來。她的相貌不討人喜歡,對我倒是十分友好。最初她手把手向我傳授工作技術,傳授經驗之談。她告訴我,做這個工作千萬要細心,給顧客找零錢千萬不能出差錯。如果多找了,你就得自掏腰包,反過來萬一少找了,萬一又遇個難纏的主兒給找回來,你就吃不了兜著走了。當然啦,史青說,不出差錯是最好,她在崗位上干了整十年,差錯率是零記錄。
史青最初給我的印象是一個親切的人,與我說話時臉上掛著笑,很親熱的樣子。我喜歡她的笑容,喜歡她言傳身教地教給我各種工作心得和生活經驗。但一旦進入工作狀態(tài),不知何故她的臉一下子就變了。與我正相反,工作時她大部分時間老是板著一張臉,所以我常笑稱她為“老板”。有時候她的臉色還會鐵青著,十分難看,好像顧客欠了她的錢,又仿佛與這份工作有多大深仇大恨。然而她卻告訴我,她對這份工作非常滿意,沒有壓力,輕松,自在,又可以得天獨厚換些外匯,她熱愛這份工作。之所以板著臉,是因為干這活太死板了。她說,對他們笑什么?這工作能把人變成木頭和機器,還有那些顧客,買了票就走人,誰看你的笑?誰能記著你的笑?
我說:“笑是我自己的,干嘛要他們記著?”
她說:“你還是太年輕了,工作時間太短。”
我說:“開心就行了,我可不想整天板著臉把自己悶死?!?/p>
她看看我,笑一笑:“天真的孩子?!?/p>
我望著她,心里是一種憐憫的感覺,覺得她真是可憐。我一直記得爸爸一句話:要快樂,生命只有一次,你只能活一輩子。
談到國際航班建設費外匯收費的不合理性,看我替旅客據理力爭急赤白臉的樣子,史青說我,虹虹,你說你管這閑事干嗎?吃飽了撐的?我問她,你覺得這合理嗎?史青說,不合理事兒多了,你是包青天?管得過來嗎?我說,我們是不是應該跟領導反映反映?史青說,你愿反映就反映去吧。
我把情況反映給安檢科長劉傳奇。劉傳奇笑著說:“該收多少錢不是個人說的,也不是哪個領導定的,都是按照國家文件由機場有關部門研究決定的?!蔽艺f:“這樣收有些不對勁吧?旅客總是抱怨?!眲髌嬲f:“機場成立到現(xiàn)在,多少年都是這么收的,你還想改變它?你只管老老實實賣票收錢,別出差錯就行了?!蔽艺f:“我就怕遇到刺頭鬧事?!眲髌嬲f:“真有鬧事的你把他推給機場不就完了?機場還有公安局呢,咱按規(guī)定執(zhí)行工作,行得正站得端,又沒把錢揣自己兜里,怕啥?再說,坐飛機都是有錢人,讓他們?yōu)闄C場建設多做點貢獻,這沒什么不對?!?/p>
到學院財務領票交款時,我又把反映給劉科長的問題一字不拉地反映給財務處趙處長。趙處長十分認真,連聲問:“是嗎是嗎?有這種事?”天哪,他的官也算不上有多大,卻好像從來都不知道具體業(yè)務是如何執(zhí)行的。我連連點頭:“千真萬確,這種收費標準對旅客不公平?!壁w處長立即令手下翻箱倒柜忙開了。待我下次再到財務時,趙處長從文件柜里拿出了一份文件:本市機場建設費收費具體辦法和條例。趙處長把文件遞到我眼前,用白白胖胖的手指一頁頁利索地翻著,對號入座地逐條查找,很快,他指著一行條文對我說:“沒錯吧!小虹虹,你好好看看,國際航班,人民幣一百一,港幣一百二,美金十五,就是這樣子的,錯不了!”我湊過去看了看,白紙黑字,蓋著省、市等各級政府及機場部門的章印,合法而規(guī)范,盡管條例的制定時間已經過去近十年了。我堅持說:“現(xiàn)在匯率變了,這個條例可能不適應了?!?/p>
趙處長睜圓眼睛道:“不適應?誰說的?這都是經過政府部門研究和批準的,誰說不適應了?”他又指著墻上一副標語說,“看見沒有?這是我們的工作準則,要嚴格遵守?!蔽姨痤^,看到墻上貼著十個斗大的黑字:“按照規(guī)章走,差錯不會有”。這幾個字肅穆而凝重,令我無言以對。
這件事很快就在我腦子里淡去了。每天我照舊坐在玻璃柜臺里,帶著微笑賣票收錢,機械而呆板,永遠那樣缺乏新意。旅客們來來往往,匆匆忙忙,那一張張陌生的臉上,大多是疲倦而漠然的神情。時間一久,我也麻木了。再碰上精明和計較的旅客,我也懶得解釋,只例行公事地從抽屜里拿出復印的《條例》,振振有辭地應付過去。劉傳奇說得對,還有機場公安局呢,甭怕他們鬧,若是鬧,結果就是登不了機,自作自受。
史青跟我說,因買手飾欠了朋友一些外匯,希望用人民幣兌換些。我問她需要美金還是港幣?還是外匯券?她說都有一些。我感到為難,覺得這是違犯工作紀律,財務處三令五申,一定要做到錢票統(tǒng)一,不能有任何出入差錯。我問史青如何向財務交待,票據又如何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