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7月13日,妞妞的生日照片上,只有她和媽媽,爸爸毛寧第一次缺席
他們再次相見,是在7月中旬的一天押送他們?nèi)ノ魈炷康穆飞希?dāng)時晨光單獨坐一輛上海牌轎車,毛寧和大耳朵同坐一輛面包車,但其時每個人身旁都左右坐著公安人員,彼此根本不可能交談。盡管如此,毛寧心里依然感覺到一種塌實,覺得自己并不是孤軍奮戰(zhàn),至少知道還有人陪伴。而更讓毛寧心生溫暖的是,上西天目山前,公安人員第一次允許他老婆帶著女兒妞妞來看他,老婆和妞妞看到他就哭,他一個七尺漢子面對自己最心愛的人也是淚流滿面。臨走時,老婆給毛寧留下了她和妞妞的一張合影,這張拍攝于1976年7月13日妞妞三歲生日的照片,因為沒有了毛寧,妞妞和媽媽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盡管如此,這張小小的兩寸照片還是給了毛寧生存下去的勇氣,在西天目留椿屋關(guān)押的最難受的日子里,只要看一眼照片,想到外面還有親人在等著自己,毛寧就覺得有了盼頭。
毛寧不愧是一個體育老師,他把這間關(guān)押自己的牢房變成了一個可以進行各種體育鍛煉的訓(xùn)練場。他告訴自己,留椿屋雖然不是牢房,但我現(xiàn)在就是坐牢,我不能在有朝一日像真正刑滿釋放的犯人那樣臉色蒼白地出去,我得曬太陽,我出去時也得有健康的膚色和體魄。
每天清晨,當(dāng)太陽從東方升起,金色的陽光穿過鐵柵欄投射進房間,毛寧就搬過椅子,面朝太陽,瞇縫起雙眼,享受著每一縷陽光。從日出東方,到夕陽西沉,太陽轉(zhuǎn)到哪里,他的臉也跟著轉(zhuǎn)向哪里,他臉上的每一寸肌膚總是灑滿金輝,他身上的每一個汗毛孔都流淌著太陽的芬芳。
他的房間里有四張床,毛寧在兩床的靠背之間空出一尺見方的距離,用靠背的床架當(dāng)雙杠,練雙臂屈伸運動,從開始的十下二十下,到后來的六十下八十下,甚至一百下。他手臂上的肌肉漸漸隆起,臂力越來越有勁,看管他們的毛排長和毛寧掰手腕,每次都是以毛排長失敗而告終。
毛寧還趴在地上做俯臥撐,一口氣可做五六十個,常常做得大汗淋漓卻毫不氣喘。他在房間里散步,沿著墻根走出一個房間最長的路線,他用自己的腳丫子丈量出房間長多少,寬多少,然后測算自己每天散步多少公里,消耗多少能量。
除了鍛煉身體,陪伴毛寧度過每天漫長時光的就是馬恩列斯毛的著作了,這是他們從市公安局轉(zhuǎn)移到西天目留椿屋以后新增加的待遇。毛寧是個體育老師,他以往所有的快樂幾乎全部來自于學(xué)校的操場。無論跑步還是踢球,無論跳高跳遠還是雙杠單杠,毛寧和他的學(xué)生在一起總能玩出無窮無盡的新花樣,但要他坐下來靜靜地讀書可并不是他的所長。然而,在留椿屋,生性好動的毛寧卻似乎修煉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文化思想者。毛寧給我看了幾本他關(guān)在留椿屋時讀過的書,都是像磚頭一樣厚的大部頭:《馬克思恩格斯選集》共四卷、《列寧選集》共四卷、《馬克思傳》,還有一本紅塑料封皮袖珍的《毛澤東選集》。打開這些大厚磚頭一般的書,我驚訝地看到,每一本書的幾乎每一頁都用鉛筆、鋼筆劃滿了道道,幾乎每一頁上都有蠅頭小楷寫下的批注,許多地方還有紙條夾頁,每一張夾頁上也都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我還注意到許多段落旁打了五角星,有些地方加了驚嘆號,而更讓我驚嘆的是幾乎每一篇文章的后面都有這樣的字:×月×日讀完;×月×日重讀完;可以想見,許多文章毛寧都是一讀再讀。我仔細看了這些日子,毛寧有時候一天可以讀十幾篇文章,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和心得幾乎就是一篇篇漂亮的雜文和讀書筆記,看這些文字,你不會相信這只是一個中學(xué)體育老師寫下的讀后感,你會覺得這是一個對歷史對現(xiàn)實對政治對人生都有深沉思考的人在和遙遠的偉人對話,或者說是一個遇到迷茫和困惑的后來者在向先輩哲人求教,希望書中的理論能為眼前的一切指點迷津。我猜想當(dāng)時看管他們的戰(zhàn)士都忽略了監(jiān)督檢查這些書本,他們一定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讀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是洗刷這些青年人腦子最好的教材。倘若他們當(dāng)時看到毛寧在書中寫下的那些如匕首如投槍般的批注和雜感,他們肯定會心驚肉跳。毛寧最終和思想偉人們走得多近,我無法知道,但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偉人們對歷史進程的剖析和高瞻遠矚的言論,肯定給毛寧混沌的心扉開啟了一扇透出光亮的窗戶,讓他對祖國未來的前途和自己的命運開始充滿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