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一段時間我哥吃不下飯,一成不變的水煮包心菜和硌牙的米飯讓他無法下咽。每天的提審依然集中在“總理遺言”上,即便審問者有時云山霧罩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但最后肯定萬變不離其宗,歸于“總理遺言”。最后,我哥終于弄明白,流傳甚廣的“總理遺言”并不是周恩來總理所寫,而是有人偽造的。我哥當時確實還不知道“總理遺言”是誰寫的,他坦然地認為,既然自己只是抄錄了“總理遺言”,那么審查清楚后應該就可以被放出去了。同牢房的犯人也都認為我哥馬上會被放出去,紛紛要我哥給他們帶東西。一個犯人偷偷地給我哥看他自己做的,已積攢了十幾顆的象棋子,他告訴我哥這些象棋子是用牙粉和上水一顆一顆搓捏出來再晾干的,而上面的“車、馬、炮”“將、士、相”等,是用針先戳出字樣,再將牢房里那些腦滿腸肥的蚊子打死,然后用蚊子血一點一點涂上去的。他對我哥說,那根戳字樣的針被獄警發(fā)現(xiàn)沒收了,這副象棋只做了一半沒法玩,希望我哥出去后能給他帶一塊肥皂,將針撳進肥皂里帶進來。我哥雖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能出去,但他卻很想答應這位曾經(jīng)兇神惡煞和自己搶水龍頭的犯人。因為這段時間以來,他切切實實體會到一個失去自由的人是多么的卑微和可憐。不管自己和同牢房的犯人有多么的不同,但在失去自由這一點上,他和他們同樣的卑微和可憐,甚至更為可悲。因為關(guān)在這里的每一個犯人都知道自己身犯何罪,只有我哥哥,至今還不明白自己罪從何來?
很久很久以后我們才知道,“總理遺言”這場驚天大案的源頭來自我和我哥的同班同學,也是我們的鄰居,那個在許多女生心中都曾掀起漣漪的風流才子蛐蛐兒。
蛐蛐兒的真名叫李君旭,一米八幾的個兒,一頭微卷的頭發(fā)透著濃濃的儒雅和書卷氣。他說話的聲音很有磁性,是一種令女孩子著迷的渾厚的男中音。我和哥哥從小學開始就和他同班,那時候都作興起綽號,叫他蛐蛐兒是否和夏日夜晚蛐蛐兒清脆動聽的鳴叫聲有關(guān)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但他的作文常常被語文老師當范文在班上朗讀;他的普通話標準異常不帶一點南方口音且獲過全市小學生普通話比賽一等獎,這都讓他在全班同學心目中成了當然的才子。可就是這樣一個風度翩翩的小才子,卻被他的野蠻同桌——一個人高馬大,連留三級的女生制得服服帖帖,無論是測驗還是考試,這個留級女生都要門門功課優(yōu)秀的蛐蛐兒把卷子給她抄。蛐蛐兒稍有不從,留級女生就在桌子底下猛踢他的腿,狠踩他的腳。好幾次蛐蛐兒在課堂上嗚嗚地哭起來,老師問他什么事,留級女生惡狠狠地盯著他,他就嚇得什么也不敢說了。那時候,他曾委屈地撩起褲腿,給我和哥哥看他腿上被那女生踢出的烏青,我和哥哥大聲嘲笑他的膽小和軟弱,但我們哪里會想到,蛐蛐兒的膽小和軟弱,看似他個人性格上的缺陷,多少年后卻成了一場冤案得以被炮制最初的起因。
蛐蛐兒那時在杭州汽輪機廠當工人,我哥在杭州半山電廠當工人,阿斗是建設兵團的,大耳朵在農(nóng)村插隊。雖然分布在各處,但他們?nèi)匀怀3>蹠>蹠偸窃隍序袃杭遗e行。當時我們家住進了兩家造反派,監(jiān)視的眼睛似乎無處不在;阿斗的父親雖然解放得稍早,已官復原職,但住房仍蝸居在一幢逼仄的民居樓中,也沒有一處可以讓他們高談闊論的場所。相比之下,身為第一醫(yī)院院長和浙江醫(yī)科大學教授的蛐蛐兒的父母畢竟是英國劍橋大學畢業(yè)歸來的高級知識分子,“文革”中雖然也受到了沖擊,但各方面的待遇好像還沒有被剝奪。蛐蛐兒的家是那種有前后門的老式三層樓帶閣樓的房子,有很陡的木樓梯,白天也要開燈,有一種地下交通站的氛圍。蛐蛐兒家那間十幾平米的低矮閣樓成了他們這幫熱血青年激揚文字揮斥方遒的秘密據(jù)點??偫硎攀酪院?,“四人幫”加快了篡黨奪權(quán)的步伐,我哥他們的聚會也更加頻繁,閣樓里的燈光經(jīng)常徹夜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