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籍在虹橋,我管那里的仙垟陳村叫老家。老家離虹橋鎮(zhèn)四五里,坐落在田疇中,竹林滿眼,鳥聲一片,是個典型的農(nóng)村。少時,我過膩了市井生活,常常從繁雜的芙蓉街跑到老家玩,老家的人都稱我為“山頭人”、“鄉(xiāng)下人”。
老家徒有虛名,它沒有“仙”,倒有幾尊菩薩,蔫蔫地蹲在村東首的小庵里。小庵也是學堂,三十多個學生同擠一個教室,他們趴在破桌子上朗讀課文,就像和尚念經(jīng),有時看見陌生人過來,他們便挺起胸,振作精神,變念經(jīng)為唱山歌。當時我就明白,老家不是一個出狀元的地方。
老家絕大部分的人姓倪,但它為何叫“仙垟陳”,而不叫“仙垟倪”?我問過老家的許多人,但誰的眼睛都茫然。老家?guī)缀鯖]有高文化的人。老家東面有一條長長的石板路,從這條石板路出去的“兌白糖”的人一撥又一撥,他們敲打著小鐵板,整天挑著糖擔四處游走。他們換回來的是舊貨,但更多的是疲憊和失望。我的堂伯倪學貞,也以兌白糖為業(yè),當年,他全家餓慌了吃河豚,結(jié)果五人死了四人。學貞伯命大,死里逃生,但他后半生幾乎沒有笑過,死了也是人家給他合上眼??梢哉f,老家的人神經(jīng)已經(jīng)麻木,他們除了賺錢,誰都對村里的歷史不感興趣。他們當然沒聽說祖先曾是皇帝的親戚,過去不姓“倪”,而姓“霓”。
老家的河,水很混,也流不動,老家的讀書人,更冒不出來。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我是老家建國以來第一個正式報考大學而上了分數(shù)線的人。也許缺乏文脈,我后來竟沒有作圓大學的夢,而且,在我之后的二十余年間,老家正式考出來的大學生,寥寥無幾,其人數(shù),在虹橋各村中恐怕倒數(shù)第一。如果拿它與“樂清書香第一村”——相隔十里的黃塘村相比較,老家的臉面簡直沒地方擱了。但老家的人,對此好像并不在乎,他們關(guān)心的是錢,特別是關(guān)心如何讓老祖宗這棵樹長出錢。他們幾乎忘記了樂清城里有個同村人叫倪蓉棣,而突然想起他來,必定是上墳、修宗譜,因為上墳、修宗譜,按照人頭攤派,倪蓉棣該交一份錢。一次下鄉(xiāng),我順路經(jīng)過老家,偶爾查了一下即將付梓的重新修過的宗譜,結(jié)果心里像吞下一只蒼蠅,好難受——我的老母親明明活得好好的,我的兒子明明叫倪考夢,可修譜的人想當然,偏說我母親已去世,偏說我兒子叫倪孔彪!天,修譜修到這種程度,你能說,這宗譜可靠嗎?而且,修譜到底是錢說了算,還是文化說了算?今年,我的堂侄從杭州樹人大學畢業(yè),他與他的父親送給我的禮物自然是滿臉的憂愁,而我的回禮除了煩惱、無奈,就是感慨了。的確,老家的人似乎卓有遠見——讀書有什么用?大學畢業(yè)了又怎么樣?我們不讀書,日子不是照樣過得很好嗎?
老家原先的小庵,如今變成了金碧輝煌的殿子,套用時下報紙上流行的一句話來說,就是“一不小心它出了名”。當年,受供銷部門的指派,我父親曾在小庵里開過雜貨店。父親不信佛,我從沒看見他燒過香,給菩薩磕過頭,他常常對我說,人實際上讀書最要緊,沒有文化,就是信佛也信不懂的。父親只念過高小,可看書認字很用功,識的字不少,他是老家僅有的幾個有文化的人之一,但他就是憑著這點文化,跳出了農(nóng)門,成為村里最早吃國家薪水的人。而且,他崇尚文化的言行,深深地影響了我和我的姐姐,使我們后來成為老家第一批誕生的準大學生。我不敢說,老家過去的貧窮和落后,跟這庵子的存在有關(guān),但我想,沉湎于佛,把佛堂造得越來越大,這也未必能給鄉(xiāng)親們帶來福祉。其實,一群缺乏文化的人,在一個文化先天不足的地方,翻建起這么一座需要高深文化支撐的佛殿,本身就是一種沒有文化的表現(xiàn),作為佛,作為菩薩,它們也未必感到體面和高興。“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古人的話沒有死,它很值得老家的人細細咀嚼、品味。
老家今天也算是一個不錯的地方了,它擁有成片的工業(yè)區(qū),擁有眾多的高樓豪宅,擁有一批腰纏萬貫的老板,而且,它的未來在“大虹橋發(fā)展戰(zhàn)略”的版圖上,像寶石一般熠熠發(fā)光。然而,我還是不客氣地對它說:“老家,你先天不足,你需要好好進補文化營養(yǎng)?!?
二○○四年六月二十五日于樂成馬車河